少年的心事

儿时最盼望的事，莫过于跟着大人去赶集。

集市设在公社（现在称乡）所在村的一条东西土街上，卖什么的都有，中午时分更显热闹非凡。你看，白萝卜拌肉丁的白面包子刚出锅，一笼叠着一笼摞得老高；缠小脚的老婆婆盘腿而坐，把小风箱拉得叮当响，两毛钱一碗的蛋花甜醪糟总是供不应求；厚厚铁鏊上，小瓷碗扣着焦黄的炒凉粉，伴着蒜香，正滋滋地冒着热气……

尽管我被美味馋得直流口水，可还是拼着力气在人群里向前挤着，因为在人群前面的门市部里，有着更让我魂牵梦绕的好东西。

供销社建在集市最东边，下设两个门市部紧紧相邻，西边是五交化门市部，东边是百棉门市部，白底黑字的招牌很是醒目，暗红色的木门高大厚实，圆圆的电镀门把手就像镜子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映照其中的人影都是奇奇怪怪的样子，好奇的孩子们都喜欢凑上前去看一看、摸一摸。

百棉门市部里，宽敞凉爽，满屋子都飘着糖果的香味，天花板很高，吊顶是用好多张席子拼接而成，货架顶部的墙壁上挂着巨幅宣传画，画中的阿姨都是笑容满面，露出的洁白大牙齿就像玉米粒似的，胳膊粗壮有力，手拿一把竹市尺正在为顾客扯花布。

我说的“好东西”指的是门市部玻璃柜台里摆放的一沓又一沓的崭新连环画，方言叫“娃娃书”，书里新鲜的油墨味闻起来都是那么过瘾。在电影和电视还没有普及的年代，连环画就是我痴迷的精神食粮。

那时候的农村种庄稼靠天吃饭，家里如果没有“国家人”挣工资，经济就很困难。酱油舍不得买，就自己晒黄豆酱；米醋舍不得买，就自己酿柿子醋。可是每当我缠着母亲要买连环画时，她却都是一如既往地支持。那时我还小，根本体会不到生活的艰辛。

家里养的鸡不多，鸡蛋平时舍不得吃，都放在瓦瓮里攒起来。赶集前，母亲挑出六七个鸡蛋来，用自己织的棉布手巾包结实提在手上，和我一起步行十余里，到集市上专门收土鸡蛋的商贩那里卖掉，那便是买连环画的钱了。

我前面有个小孩使劲拽着大人的手，去找售货员买连环画，可是翻阅完手上的一本觉得不好看，闹着还想翻阅柜台里的另一本，站在旁边的大人已觉出售货员的不耐烦，尴尬得不知所措。

男孩子都喜欢看打仗的连环画，可对于他们来说，从一堆花花绿绿的书中挑选出符合自己心意的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有的封皮上赫然印着戴军帽穿军装的一群军人，感觉就是战争故事，可是翻开内页却发现错了，那是讲退伍老兵帮村里开渠引水的事。

如何挑选出精彩的连环画，我已经琢磨出了好方法，那就是先去请教比我年长几岁的表哥，他是我小时候最崇拜的偶像。他家就住在集市旁，凡是他指名让我买的连环画，内容和画工都是一流。

百棉门市部里有一位售货员阿姨，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她皮肤白皙，留着乌黑的剪发头，胳膊上套着蓝色的护袖，走起路来不像别人那么僵硬，感觉就像电影中的城里人。

有一次，遇上几个小孩闹着要买连环画，可是连续翻阅了好几本，都迟迟没有决定，明显就是奔着“蹭看”来的，可是她没有像别的售货员那样生气发火，而是轻轻地把连环画收回，重新放进柜台里。

从我大姐那里得知，她竟然是我同学的妈妈，后来再见到这位阿姨时，虽然她并不认识我，我却觉得她更加和蔼可亲了。

她的大女儿，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我读六年级时她读四年级。当时学校没有宿舍，我临时借住在表哥家，每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就出门上学，在村口基本上都能遇见她。冬天的早晨黑漆漆的，路旁没有路灯，只有供销社屋檐下那只大灯泡远远亮着，勉强照亮脚下一小片坑坑洼洼的路面。

去学校要经过村里很长的一条巷子，巷子里除了游荡着几条流浪狗外，还有几处地窨院。远远听见学校操场上吹哨子和班级依次喊口号的声音，我没有理会，仍然坚持走在她的旁边，随时提醒她注意脚下安全。

在相伴上学的路上，我鼓起勇气问她的名字叫啥，话音刚落，她就爽快地告诉了我。虽然不清楚具体是哪个字，却不好意思追着再问，后来还是从她们班同学那里才打听清楚。

四年级教室门前有一块活动场地，和我离得不远，一下课，我喜欢到那块空地上看她跳绳，偶尔遇上好多人都要一起跳，我就帮着摇绳子。她性格温和内敛，即使兴高采烈时，也不会夸张地大喊大叫。

学校的孩子们大都来自农村，穿的是手工缝制的衣服，而她的衣服总是直接买的成衣。记得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穿着一件咖色的灯芯绒圆领上衣，脚上穿的是单侧带扣的平绒面布鞋，整洁得体，很有仪式感。

她的头发遗传了她妈妈的优点，柔软顺滑，发型应该是当时流行的“幸子头”。说起幸子，大家都知道，那是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里的女主角，扮演者名叫山口百惠。我的这个四年级小学妹，长得酷似这位异国影星，简直就是山口百惠的少年版。

后来，由于转学，我没有来得及和她打招呼就匆匆离开了。再后来，复读，备考，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又忙又累。刚踏入社会参加工作时，我曾经多次托人打听过她的消息，却始终没有音讯。

时光太不经用，转眼已经步入老年，每当早晨散步路过小区旁的一所学校时，听着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不由就又想起自己曾经的少年时光，也不知这位小学妹如今身居何处，唯愿她一切安好！

孙保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