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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肥会挥发

来源:运城日报发布者:李耀岗时间:2020-04-30

雨天,我顶个化肥袋当雨披上学。一路上,到处都是披着尿素、硝铵袋子的身影。他们是我村小时的同学,挽着裤腿,少有打伞,走在泥泞不堪的村道上,每一次从泥里拔脚,都有夸张的接吻似的声响。看村中碑刻记载修路的事,有“苦民久矣”云云,才知道走这样的路是“苦民”的,然当时并没有觉出有多苦,只觉一切本该如此,就像水泥柏油路面本该属于城市,花折伞本该属于别人。

家里装过化肥的编织袋很多,一角凹进去即成“雨衣”,这样的装束普及甚广,像现在商业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体广告。那种感觉,有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家庭的普遍印记,干部家庭的孩子显得略微斯文,工人的孩子身着宽大劳动布工作服,军人孩子则是一身半身的国防绿,同学中警察的孩子竟然有穿整身警服来上学的,衣袖裤缝有明显的红黄色条,走夜路会被小混混趁机扒走。只有农民最显眼的标识是那些装过化肥的编织袋子,遍地都是,无一例外。直到现在,外出务工的农民工还延续这一标配,只是名字换作蛇皮袋,里面装着他们东奔西走的全部家当。蛇皮袋也叫编织袋,老乡更喜欢叫肥料袋子。化肥不退,老乡们的蛇皮袋怕也不会从生命中隐去。

化肥有好看而洁白的结晶颗粒,每次我都有忍不住吃一口的冲动。装过磷肥、氮肥、钾肥、复合肥的袋子,把化肥撒进地里,又把从地里收获的麦子、玉米、豆子、高粱装回来换成票子,一部分票子再变成化肥重新回来,一眼数年,周而复始。化肥带着工业文明的傲慢,很快统治了数千年沿袭的耕作,被农民们供得像祖宗,小心翼翼搬回家,怕潮怕晒怕“走了”。“走了”就是挥发掉,“他娘的城里人做肥料还长腿,哄不好就跑了”,只好放在风水最好的堂屋供桌底下,上面供祖先,下面供化肥,都是祖宗。

单干头几年,地薄没力,地里舍不得用肥,有机肥又不攒劲,结果粮食产量低不说,品相也远不如用化肥的好,搞得庄稼面黄肌瘦,像村里上顿不接下顿的毛脸光棍,俗称毛脸庄稼。后来,眼瞅着脑子灵光一点的把氮铵、硝铵、尿素一袋一袋往地里投,粮食呼呼啦啦多打了好几囤,引教得大伙对化肥下手越来越重,一家比一家狠,恨不得把种子直接种在化肥袋里,长出磨盘大的粮食粒。化肥从此居于C位,无人可及,以致于农家过去的麻袋都没了踪影,只有遍地的化肥袋子。

有一年,我爸决心要当种粮状元,托关系从八百里外的太原买了一车磷肥,找顺车拉回来,灰灰地装了一卡车,像满满一车灰色的土,趁着夜色灰头土脸地杀进村来。晚上卸车,家里专门腾了一口窑,竟然装了多半窑洞。我爸看着堆积如山的磷肥,豪气冲天,睥睨群雄。此后很长时间,我都要忍着过磷酸钙的味道,一车一车把它们撒进田里,此为追肥,再看着它们翻进土壤,长出茁壮的庄稼,长出很见个性的麦子。

追肥学问大,有时机、数量、方法诸般讲究,有混合种子式的伴追,有撒米喂鸡式的追,还有开沟深追和用铁杵扎洞追的。南方的同学讲过一种必须冒雨追肥的茶,化肥撒下去落在叶面,要靠密集的雨点把叶上颗粒迅速冲进泥土,然后稀释。如若无雨,茶树叶子会因快速腐蚀而影响品质,唯一的帮手就是雨。吾乡有谚:“小麦胎里富。”意思是小麦要丰收,必须施足底肥,底肥即尿素、磷肥、碳酸氢铵等,这些都要撒匀、施足,只有把麦子用肥侍候好了,才能指望它们卖力长成好的麦子。吾乡坡上旱地麦子,水指望不上,就靠施肥。今年天旱,肥在地里等一年,雨水好时,收成自然可观。

化肥崇拜升级,正是洋化肥一统天下的时候。作家耿立的散文《这暗伤,无处可达》中,写当年二舅找城里外甥办事:二舅说,我也没啥事,快种麦子了,你在城里给我弄几袋子美国二胺……那时农家消费支出的一大部分,当真都用在了购买化肥上,磷肥、氮肥、钾肥、复合肥听起来拗口,印在化肥袋子上的分子式太专业,种地的人只记住氮铵、二铵,最好的就是美国二铵、日本尿素,长势好,收效大。现在,村里粮食都不种了,都栽了果树,化肥和农药用量更大,桃子被化肥催得硕大吓人,像得了“巨人症”。看来治过度“化肥依赖症”,不能只靠农民,要靠市场。当年进口洋化肥还有两个传说,一是美国化肥船从纽约出发只拉一船空袋子,从海上过来一路到中国袋子就装满了;二是日本产的尿素袋子黑色化纤布料结实、耐磨,久穿不坏,可做裤子。据说,那时许多古怪的黑色裤子都是这么来的,屁股上隐约可见“25kg”“日本制造”。

我爸那半窑磷肥终于用完的那天,中考成绩出来,我能上个中专。我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心想终于不用再侍候这些挥发刺鼻气味的化肥,再见了,过磷酸钙、氯化钾,美国二胺、日本尿素。后来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那时的中专比大学还难上,最终落到地委行署所在地读了高中,前路微茫,每年还要多花费几袋买尿素的钱。

有个绕口令,说“化肥会挥发,黑化肥发灰,灰化肥发黑”。化肥最终都是要挥发的,不是晾在空气中挥发,就是混在泥土里被植物吸收,只是挥发起到作用都是有条件的,如同很多无法预测的机缘,如同很多无法回溯的人、事和时间。

离家那天,正下着雨。雨天,是农村的星期天,村人闲不住,便三五成群带点小彩头打扑克麻将。邻家有后生手气好到让对手绝望,他竟然用赢来的钱,直接从生产资料门市部扛回一整袋的尿素。他老婆高兴得在院子里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并趁兴上我家来借鏊子烙油旋子,院子里的油香隔墙便飘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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