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木如神

越来越喜欢关注身边的植物，树、花、草，尤其是树。十年树木，竟然可以千百年地存活于世，甚至更长。我以为它们是值得依赖的。在很多茫然无措的时候，我把自己对世界最坦诚的一面流露给它们。那些站在我对面的树，我承认我喜欢它们胜于人。公允的说法，它们才是自然。面对它们，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会虔敬和忏悔。如果你觉得有罪，就栽一棵树，或者爱一棵树，你会得到原谅和赦宥。

少时曾经拿一棵树泄愤，用割草的镰刀几乎将它砍断，类于那时与人殴斗。这种伤害，于人可能会慢慢忘记，但对一棵树心里仍然能清晰记得它即将断开的枝干——白色树干露出新鲜的年轮，青绿的汁液，婆娑的树冠……一切都在证明它是一个弱者，软蛋，毫无反抗，摇摇欲坠。然而，最后一次举起镰刀时，看到木屑飞溅和如泪的树汁，我感到害怕，恶念消弭，狂奔逃遁。那树如佛般坐定，始终静默如初。一个轻狂少年被轻视与宽恕的感觉，也在一念之间。从此，渐渐生了敬畏，学会了以木为神、敬树为师。即便见到不喜欢的树种，看它们枯了、倒了，烧了、伐了，高大了、茂盛了，总是一副入定修行的样子，亦觉得有无限风光在其中。一种生命的形态若此，谁能视其为贱弱，又自诩为高贵呢？我们人类终其一生不过其木纹里的几道若隐若现的曲线。百年之后，它们又多了几道，而你在哪里？

也许是乡土情结使然，我从来没有打算与泥土和泥土中生长的一切隔断。越是物质生活的一面托大，越是挂念清淡如木的生计，与功名无关，与精致利己无关，树应是我最早的朋友。它们舒展在农舍的晨曦之下，隐在乡村的月色之中，长在我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也留存在我生命的每一处。那时，我时常把自己藏在一棵树的茂盛之中，爬到它的高挑之上，或者钻入它的合抱之内，有踏实和放逐的感觉，无人能及。我也有很多无树生活的经历，如迁至新建的办公场所，走在繁华的都市中心，或是住在农村刚建的修葺一新的宅院，满眼的空白、拥挤和空荡，令人不安、焦躁、失望，一切的感觉都像是没有根系的植物，将不久于人世。后来，心情渐渐随草木的生长得到治愈，但仍然厌恶城市和建筑之中作为点缀之用的假树假草假花。我想不出用什么恶语来相向，那应该是我们时代最糟糕的发明，如我们时常不退的伪善。

我其实想说，对植物的亲近，始终在校正着我对生命、生活和文字的理解，我们的传统人文情怀里早已植入了根深蒂固的植物崇拜。看《诗经》，哪一首没有花草树木的咏唱？看诗词歌赋，哪一首没有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的吟和？这是我们先民与植物世界心灵激荡的文字记录，他们的性灵在风吹佩兰的兰草中飞舞，在紫蝶一样飘落的野豌豆荚上绽开，他们抚摸拥有神秘色泽的檀，眺望风中摇曳的杨，再一遍一遍回望家园里的桑和榆。多么神性自如的生活！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它符合我们血液里继承的丰饶，丰富、鲜亮、草木葳蕤、神清气爽。有它们在身边的生活，想不到能枯萎到什么地步，它们一直是大地之上最强盛的生机，是所有热爱的源头。它们与我生命相合的地方实在太多。因此，我骨子里也无法完全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城市居民，无法顺从没有土地和植物芳香的生活。我的精神和身体时常出走在我喜爱的林木之中，树好大，风有时，人无涯。

今年清明之后，陆续植了五株树，全部成活，依次长出新的枝叶和花朵，有的还结出了青色的果子，如诗词和记忆中记得的一般，白杨悲萧，青杏残红，桃花灼灼。我对一棵树的幻想，完全没有功利，为它的花、它的果，没有，若有私利，只是陪伴。有它们，我懂得“亭亭如欲言”，钟情“团团荫榆柳”，也时常想象如古风里的曼妙时光，“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好了，春天来了，也是树木的春天，你能想象看不到树木的春天吗？

有木如神，春天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