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晚报时间:2025-10-17
□黄国华
秋意,是悄然来临的。它不似春的张扬,也没有夏的热烈。秋风秋雨,接二连三、不紧不慢地来,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迟疑。这样一个午后,我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划开手机,读到了季羡林先生的《月是故乡明》。读着读着,心中那潭被秋雨浸得微凉的死水,蓦地被投下一颗石子——原来,又是一年秋来临。”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挣脱了这钢筋水泥的囚笼,飘飘悠悠地,越过汾河大桥,回到了那个位于石龙古镇的小村庄,回到了那片魂牵梦萦的南坡之上。
家乡的秋天,来得慷慨、炽烈!当第一阵真正的秋风扫过田野,南坡上的杏树、柿子树,便仿佛被一支饱蘸了夕阳的巨笔点燃。这红肆意地蔓延到田埂、沟壑,再到村庄的屋瓦与墙头。而大地上,那些秋草和灌木,依旧是固执的苍绿,便成了这红色最忠实的底衬。更有那绿油油的晚庄稼点缀其间:玉米秆子像一排排站岗的士兵,怀抱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棉田里,则是一片雪白,朵朵棉花争先恐后地咧开了嘴;还有那谦逊的谷子,沉甸甸的穗子压得它直不起腰,在风里泛起一层层金色的波浪。远远望去,红、绿、黄、白交织在一起,哪里是水墨画那般清冷?分明是一幅用大地本身调色、以阳光为釉彩的,生意盎然的巨幅油画,更是天地间最豪奢的一场秋的盛宴。
然而,我对于家乡秋天的喜爱,远不止于这静默的风景。秋风,对于我们而言,更像是一声集合的号令。一放学,将沉甸甸的书包往炕头一甩,我们便如同撒了欢的雀儿,呼朋引伴地冲出家门。去南坡庄稼地的路上,也充满了小小的冒险:有时在菜地边顺手揪一把嫩葱,有时则会机灵地掰下一根清甜的玉米秆子当零嘴。但所有这些前奏,最终都指向那个最令我向往的高潮——摘柿子。
大孩子身手敏捷,脖子上套着布袋,三下两下便攀上了高高的树枝,隐没在那一片红云里。他们在枝桠间灵活地移动,专挑那些又大又红、软得仿佛一碰就要破皮的“烘柿”下手。我们这些小不点儿,便只能在树下仰着头,焦急地等待着。树上会喊一声:“接好了!”随即,一个红彤彤、软乎乎的宝贝便稳稳地落下来,我们赶紧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那柿子皮薄得透明,能清晰地看见里面晶莹的、蜜一样的瓤儿。得万分小心地把它放进带来的背包里,若是挤破了,流得一塌糊涂,便可惜了这秋日的仙果。偶尔,也会摘到些橙黄而坚硬的“懒柿”,这也不打紧,带回家去,母亲会把它埋在麦子里,或是用温水浸着,过上几日,那涩味便褪得干干净净,吃起来是脆生生的甜。谁的背包里软柿子最多,谁便能收获伙伴们最多羡慕的眼光和由衷的夸奖,这在我们那个小小的世界里,胜过一张期末的奖状。
秋再深一些,秋风便有了削肤的寒意。那时节,我们是没有“秋衣”“毛衣”这些过渡的物件的。夏天的单衣穿得久了,冷得瑟瑟发抖,母亲便会从炕上面那只散发着樟脑香味的板箱里,翻出薄棉袄、薄棉裤。那棉衣,通常是姐姐哥哥穿旧改小的,颜色洗得发白,棉絮也有些板结,但穿上身的那一刻,一股带着阳光味道和母亲手温的暖意,瞬间就驱散了所有寒气。我们瑟缩地挨过了大半个秋天,终于能穿着这身暖烘烘的“铠甲”,名正言顺地跟着大人下地了。
掰玉米,摘棉花,这些农活,在孩童们的眼里,并非辛劳,而是有趣的游戏。钻进比人还高的玉米地,使劲掰下玉米棒子时,那清脆的“咔嚓”声,听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只是玉米叶子好淘气,偶尔划过脸颊和手臂,刺得人又痒又疼,但这小小的代价,丝毫减损不了我们的兴致。摘棉花则是另一番光景,那绽放已久的棉桃洁白柔软。我们腰里系着妈妈做的布包,一边用冻得微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桃壳里的宝宝,一边和邻近田垄的妈妈大声说笑。小脸蛋虽然冻得红扑扑的,但那股混合着劳动与亲情的温暖和幸福,至今想起,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它贴在心口的温度。
后来,我像许许多多的青年一样,走上了求学、工作、成家的道路。有了孩子,生活便被切割成无数个琐碎的片段。一边是忙碌的工作,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幼儿,日子像上紧了发条的钟,再难有片刻的闲暇,能让我专程去南坡上静静地观田赏景。即便是难得的秋假,也大多奔波于生计,或是困于家庭的柴米油盐之中。再后来,故乡的消息,渐渐染上了悲音。亲人们像秋天的树叶,相继患病,而后悄然离世。偶尔因事路过那片南坡的庄稼地,心中涌起的,不再是儿时的欢欣,也不是审美的愉悦,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哀痛。那沙沙的风声,听在耳中,也全成了往日的回响。物是人非,观秋的闲情,早已被哀痛冲刷得无影无踪。
可人心,大概总是悖谬的。越是失去的,便越是怀念。对于秋天、对于南坡田园的那份思念,非但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淡去,反而像我那头上悄然滋生的白发,一根、两根,而后是右边鬓角的一片,越来越遮掩不住,越来越触目惊心。有一次,我去公园散步。正是深秋,园中小径上落满了金黄的银杏叶,走在上面,该是何等松软而富有诗意。可我看见的,却是清洁工正挥舞着大扫帚,奋力地将这些叶子扫到小径两边的树下。我竟莫名地生出些愤愤来:这些秋叶,它们静静地来,静静地落,成就了多少诗人的感怀,又带给多少异乡游子以旧梦的慰藉,为何就容它们不得,定要一扫了之呢?在这楼宇林立的城市,能见到如此自然而又绚烂的落叶,是多么珍贵的一件事啊。事后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份对于秋天的敏感,近乎一种偏执了。我明白,我眷恋的,早已不单单是故乡的秋景,而是将儿时的欢欣、中年的回忆,都一并融进血液里,凝结成的一个解不开的“秋”的情结了。
昨夜,秋雨又至。睡梦中,我竟清晰地回到了村里的老屋。院子里那棵老杏树还在,枝叶稀疏,却挂着零星的数得清的杏儿。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就站在院当中,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他手里攥着一件我儿时穿过的、小小的薄棉袄,正皱着眉,向着南坡的方向张望,口里喃喃地,找寻着他那摘柿子忘了时辰、迟迟未归的三丫头……我心头一酸,蓦地从床上坐起,黑暗中,低声唤着“父亲,父亲……”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伸手一摸,枕头早已湿了一片,冰凉的,分不清是梦中的泪,还是这秋夜的雨,渗了进来。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斑。这光,永远没有故乡秋夜的月光那样清澈。季羡林先生说,月是故乡明。而于我而言,何尝不是秋是故乡浓呢?那浓得化不开的秋色,那暖得忘不掉的秋情,都只能永远地活在我的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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