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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像是一种轮回

来源:运城日报发布者:时间:2024-04-02

李立欣

村东二里,有旧时我家的一片庄稼地,那片地一年能打多少粮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有一个诗意的名儿叫干草坪。干草坪最初是我爷的爷在那里起的坟,后来我爸的爷那一辈也埋在那儿。我说的这些,都是民国时候的事情。

我第一次去干草坪上坟是三岁,那是我爸说的。

那个清明节,祖父五十有八,身板依然硬朗,一副担子挑起,一路上不换肩。担子一头是两个木制的吃食盒,一头是坐在筐子里的我。那天,我在干草坪坟前一站,祖父明显有告慰先人的欢喜。他跪在荒草上,看看眼前的一溜荒坟,再扭头看看我,然后就眯着眼睛笑,一边笑一边嘴里嘟噜着:五辈,五辈……说着,他从篮子里拔出红绿黄三根纸旗,捏在指尖在我眼前晃,说:把旗旗插在坟头上……

一圈跪在地上的人好像都在看我。三叔接过他手上的纸旗,蹲下来,双手把我扌周起,走到坟边,一只脚踩着地,一只脚蹬着坟,我骑在他的腿上。他捏着旗,握着我的小手,很像拍戏中的替身。

旗是插上了,三叔的大腿却有点热,低头一看,尿了。

祖父一听,乐了:尿到坟头怕啥,你爷高兴,我爷也高兴。

我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孩子就多了。每年上坟祖父依然早早就张罗,糊旗,备香,两个方形的木盒子擦了又擦,酒壶子,酒盅子,另加一把新筷子。卤肉提前煮,两个瓦盆,一盆菠菜粉条,一盆凉拌红葱,再去后巷称二斤“毛槽”豆腐,豆腐上面挖个圆形的窝窝,窝窝里葱末蒜末辣椒面,油一烹,有味也有形。他说他爷和他爹都爱吃凉豆腐,豆腐清清白白,有方有圆有天地。

清明前两天,祖母也不闲着,她要给孙娃孙女烤枣蛋。一盆椒叶面,一碗大红枣,碗里还有一些洗过的核桃。面团在她两个手掌心搓得圆又圆,一个一个摆在秸篦上,像黍舀黍杆上长出的一堆口蘑。灶膛就是祖母饭厦的烤箱,一筐子麦秸在锅灶里烧成灰,枣蛋就带着熟悉的烤面香一个一个滚了出来。那模样浑圆可亲,带着节令的消息,传递着一种延绵的清明文化。

祖母是位细心人,每年煮鸡蛋的时候都不忘给上面点玫红。那年,我望着上面的红点问母亲:为啥是四点红?母亲说:一年四季嘛。婶子站在一旁却说:你奶正好也是四个娃嘛。祖母听了笑了笑没说话,父亲说:四个点就是四平八稳嘛。过了两年,四叔家生了儿子,我家清明的煮鸡蛋就成了五个红点。那五点红在鸡蛋上很鲜亮,它像一朵红梅落在雪上,散发着诗一样的韵味。祖母说,那也是五福临门的意思。

那年,祖父七十岁,他依然还要担盒子。三叔让他把盒子绑在“洋马”后面,他说还是担着稳当。清晨,太阳还没有正经出来,祖父的担子就出了门。起初,几个孩子揣着枣蛋跑在他的前面,他就觉得有人为他“鸣锣开道”,只觉得身轻步健快如风,婶子们在后面远远看见也说那是“心劲儿”。

出了村口就是一片金黄的油菜地,一个孩子去路边沾花,几个孩子跟着就去惹草,嬉笑逗乐一番,祖父已是远远的背影。一个身影,一挑担子,在春气氤氲的乡间小道,视觉在平地蒙了薄纱,有了天涯侠客的幻影……这时,南边埝头那条小路也传来了隐约的童声,十多个孩子远远地与我们并行,他们跑,我们也跑,我们喊,他们也喊,我仿佛看见他们走在一片金黄的云彩上,人影衬着蓝天,声音裹着春气,那情景经年不忘。多年后,读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那句诗的时候,很容易想起那年的清明。

那天,祖父的担子似乎换了几次肩膀,我一边看着他的背,一边看着他后面的筐子,那筐子里有那只青灰色的广铁酒壶,有几只像核桃壳大小的豆绿色酒盅。一把羊角葱直愣愣地伸着青绿,探头探脑,旁边是瓜锨,也有彩旗,还有几把青蓝色的纸票子。我问祖父:坟头还要喝酒?祖父说:给你老爷、老老爷喝。我说:人都死了咋喝?他说:你替他喝……我咦了一声,伸了一下舌头,几个孩子同时给他做了一个鬼脸,又跑到了他的前面。

远处就是坟地,地头已经影影绰绰地站了一群人。那一年,西安二爷一家也回来了,二爷那梳理齐整的“总理发型”衬着周公一样的气质与面孔,几分温尔,几分斯文。而祖父花发新剃,胡子刚刮,一身中式黑棉袄,偶露旧时乡绅范儿。俩人往坟前一站,眉宇间各臻气度,但微笑与声音如出一辙。那一年,祖父兄弟二人尚能跪父母、跪先祖,婶子专门给他们递过来一个垫子,二爷摆了摆手说:膝上不沾黄土,怎能算上坟。说着搀了一下他的兄长,跪在坟前软绵的土地上……随后,父辈七兄弟与婶子们列次其后,一群孩子开始在坟头滚枣蛋。那情景很像文艺演出的开场节目,喧闹成就了一种气氛,在那气氛中,伯父已经摆好吃食盒子,点了坟头的香火,燃着了一堆纸票子。祖父提着家里那只老酒壶,满满地斟了五杯酒,然后一杯一杯地倒在土里,对着坟头说:地下列位功高,恩泽在世难忘。今儿个是清明,后辈人都来了。杯酒祭祖,略表寸心,还望先祖含笑于九泉,福荫于后人……说着,又斟满两杯酒,兄弟二人一饮而尽。二爷似乎有点伤感,说:日后你我大约都进不了咱这干草坪了。祖父“唉”了一声,摇了摇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但欲言又止。二爷扭过头看了看后人,又朝前面的孩子们喊道:来,都来跪到两边,给咱先人们磕个头。

那天,头肯定是磕了,但我却没有丝毫虔诚磕头的记忆。我既不知坟里埋的谁,更没有见过那些地下的人,唯独记住的是那个春天里的快乐与那片新翻的土地,那土地气脉平和,黄土如绵,孤山如画,视野壮阔。干草坪像先祖的名字,更像一个诗意的灵魂神圣地刻在我的记忆中……

祖父最后一次清明去干草坪是家里有了六辈人。那年老汉精神矍铄,八十有三,父亲用“上海卧车”把他接到干草坪,他身着黑棉衣,头戴“栽绒”帽,榆木手杖取代了桑木扁担,人往地头一站,面孔依然流露着一种旷达与淡泊。他指了指坟地给我说:这一片“穴子”好哇。西北高,枕孤山,地隆虎背,两侧凹下之后蕴风藏水,再往两边又平展又抬高,那叫鹏翼……我一听就想笑,心里寻思着:这么好的风水也没有见家里出过什么文仕武官,富贵名人呀?他又说:辈辈续烟火,代代各务为良,就是好风水。

他说,干草坪打第一个墓穴的时候,挖出了一窝白老鼠,风水先生说:这家后人福禄多,将来有人执印。当年,我那个像葛朗台一样的曾祖父一高兴,竟然给人家口袋里塞了一块银元。

那一年清明,祖上的五座坟茔已荡然无存,干草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那麦田焕发着麦苗返青的蓬勃,带着露珠,弥漫着湿气,偶掠春风,绿波荡远,颇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的草原气象。父亲站在春风中,抱着他两岁的孙子,我仿佛看到当年三岁的自己。三叔与大伯各自握着一把锨,站在满目的绿色中,努力地寻找着曾经的记忆,他们在麦田中插入了五把彩色的纸旗,那纸旗在麦苗中显得是那样的怯懦而畏缩,如同大海中投下的五只小纸船,更像浩渺的苍宇里你刻意在翻找的那些飘逝的灵魂……

五年后,祖父和祖母埋在村南的岭上,二爷埋在村南的岭下,上坟变成三个地方。我们依然先去干草坪,干草坪仅仅成了一个清明聚会的场地。在那儿,人因一脉而相聚,因春天而欢喜,花比人面红,话比思念多。上坟变得潦草而敷衍,老的跪不下,小的懒得跪,磕头的人总是那么稀稀拉拉。干草坪似乎在一年一年的春光中,剥落着它一层一层的神圣。

那时候,大伯未及花甲已溘然长逝,父辈七兄弟开始缺位,岁月像风一样吹着人世间的层层浮尘,苍了鬓发,荒了额头,他们已成了生命被裸露的一辈人,即使站在桃花盛开的地方,也难免人在春风里,心生桑榆晚。那年,干草坪的桃花红得正好,一行行,一株株,伸着枝头,媚着娇艳,人站在那里,连空气都是粉红的。我跪在那只有桃花没有坟茔的地方,春气像厚厚的温床,心里即使不涌起诗意,三辈之后的人也很难悲悯起地下的那些故人。

从干草坪赶往祖父祖母的坟地,上坟的队伍里就加上了大姑和二姑。二姑还没有走到坟前,就破了嗓子,那哭声像耳边突然响起的一声唢呐,音如飘带一般缠了坟头。我第一次感到上坟会涌出这样的悲情。先是二姑的嚎啕大哭,继而又看到父辈的热泪盈眶,两位婶子拽着二姑的胳膊,二姑却像散了骨的一摊泥巴,任由整个身子倒在地上。三叔说:想哭就让她哭吧,父母在世,日子委屈了还有人可以说,如今,心里难受,哭了就算说了……

二姑的哭声缭绕着坟头,也熄灭了旁边只言片语的声音。大姑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盯着坟头不出声,她像一尊会呼吸的雕塑,用静默释放着一种哀思。那是一种中国式的祈祷,睁着眼睛没有表情,或许才是最虐心的表情。父亲说:人殁了,在世的亲人与他最近的距离就是眼前这堆土。世上的土都是一样,唯独这堆土能让人的思念破堤。

那天,三叔专门拿了那只伴随了祖父半世的白铜水烟袋。旧物往坟头一放,票子和香火一燃,祖父祖母仿佛一下子就回来了。他们似乎满面欢喜,如同我小时候家里来了亲戚一样。我对大姑说:上坟就是一半思念一半欢喜,来了是思念,来了也是欢喜,后人喜喜欢欢我爷我奶也高兴。四叔觉得也是,他在地上铺好了丰盛的“伙食”,饼子卤肉、蒜菜豆芽,八个凉菜,就差一个火锅。鸡蛋都是剥好的,水果都是插签的,一暖壶开水沏了二十多杯“龙井”,肉也吃了,茶也喝了。阳光拌着抚摸一般的春风,偶尔吹来山桃花的纷纷落英,那粉色的花瓣像一群不认生的孩子,粘在婶子的头上,也躺在父亲的茶杯里……

祖父百岁诞辰那一年的清明,一家人在南岭的坟头砌了一个碑楼,立了一块碑。碑上蒙着红绸子,像一位即将下轿的新娘。当仪式掀了盖头,坟头椿树上挂着的鞭炮响起,紫烟与炮香弥漫开来,所有人的脸上洋溢着没有一丝悲伤的喜悦。金色的刊石文字欢跳着各种溢美之词,就连那些悲怀语句也是那么春意盎然。乡间“老秀才”抑扬顿挫地唱了碑文,祖父与祖母就成了一方石头上最完美的人。

人世间就是这样,给生我的人上坟,思念与悲情随着坟龄而递减。跟着生我的人上坟,悲凉随着年龄而递增。当父亲八十岁的时候还要给他爹上坟,我心里涌出的是一串又一串的感慨。爱像是一种轮回,我们在父母曾经走过的路上拾级而上,最后才慢慢明白,所谓的长大成人,其实就是你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天空,而父母却一寸一寸地归于尘土。生命里几乎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唯独父母的爱指向分离……

望着父亲挪着步子走向坟地的背影,我好像看见了曾经的祖父,又好像看到未来的自己。所谓的一脉相承有时候连背影都是相似的。所谓的心头敬爱,或许就是对着他的背影既欣喜又悲伤,想追上去拥抱却又不敢声张。

又是一年清明上坟,干草坪,南岭坟,去了就都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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