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到爸爸

父亲在我心中，以前很远，现在很近。远的时候，我觉得称他“父亲”比较合适，崇敬有加，不敢造次；近的时候，我会觉得他是我爸爸，就像绘本书《我爸爸》那样，我可以自豪地说：“你看，这是我爸爸！”

以前，父亲一直是一个严父的形象。他在湖南一家煤矿上班，早、中、晚三班倒。我很盼望他上晚班，这样下午我放学的时候，他刚好不在家，我就可以早早写完作业出去玩，玩到很晚回来也不怕。

妈妈时常需要回山西老家处理事情，她离开我的时光里，我总是很想念她。现在想想，倒未必是真正想她，而是因为害怕父亲。妈妈不在家，我和父亲同处一室，空气都快凝固了。他若上班去了，我放学回来，自己做一点酱油炒饭，或煮面条，都没有问题。最怕的是他在家，我们几乎不交谈。吃饭，没有声音；睡觉，没有声音；我写完作业，他批改完，也不多说啥；我出去玩，不敢跟他说，因为说了他也不会讲同意或不同意。我都是悄悄出去，然后早早回来，看一眼他的表情，确认没有发火的迹象，便赶紧洗澡，上床睡觉，什么都不说。

可是妈妈跟我讲起他，又有很多温情的画面。妈妈说，刚有我的时候，父亲很高兴，立马跑去商店买了两个刻花的钢勺。那勺子现在还在，每当我用它舀汤，就会想到父亲当时痴痴的快乐。

妈妈还说，我五六岁时，父亲会把门当成黑板，在上面写汉字、列竖式，教我学习。而我并不是很想学，跟父亲说:“我想让老师教我，不想让你教。”父亲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好作罢。关于这个画面，我很难在心里具象起来，因为从我记事起，我对父亲就是言听计从，怎么敢说那种顶撞的话，关键是父亲竟然就同意不教了。

若要认真搜寻一些父亲严厉之外的瞬间，倒也是有的。我十岁那年，妈妈回老家了。有一天，我写完作业，跑去离我家很远的一个同学家玩，天黑了才回来。回家的路上，有人告诉我：“你爸在找你。”我当时吓坏了，觉得肯定要挨骂。回到家，桌上摆着几样菜，都是我平时爱吃的，还有一盘又红又大又水的苹果。我讪讪地等到父亲回来，发现他并没有骂我，只是有那么一点失望，说:“今天你生日，给你做了几个菜，赶紧吃吧，都凉了。”

一年麦收时，父亲从地里回来，我去地里给帮忙的人送馍和水。一段很长的路，路上我们早早就看见了对方。他手里捏着一把拾来的麦穗，一边走，一边不时弯腰继续拾。我心里惧怕父亲，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就要走到他跟前，他突然问了我一句:“去地里啊？”他像村里一个老邻居打招呼那样，既客套，又亲切。我当时都愣了，回了一句“哦”，就赶紧提着沉甸甸的馍馍布袋，小跑着往前去了。

我考上大学时，父亲说:“这么远，火车要坐几十个小时，怎么受得了。”在外求学七年时间，我给家里打电话，如果是妈妈接的，那基本上我就听不到父亲的声音；如果是父亲接的，我听到的也只是简短的回应，像我小时候和他的交流一样。所以即便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学，我心里头还是能感觉到他的严厉。

后来，我和妹妹成了家，两个女婿过年陪他喝酒，他笑着与他们对饮，招呼他们吃喝，还和孩子们说说笑笑。慢慢地，我逐渐忘记了他的严厉，觉得他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

即使这样，父亲和我们相处依然没有多少话。岁月的磨砺，使他的性情逐渐宽和，而我也渐渐明白了身为父母，不得不面对的责任和压力。我明白他为何在我小时候，总是那样严肃，甚至紧张；我也渐渐懂得他曾经在我身上给予的期望。有那么几年，我和父亲产生了剑拔弩张的“暗中”对抗，那是我们在各自的年龄共同面临的成长阵痛，他有他的人生课题，我有我的青春意志。无言的感情，是父亲始终如一的表达。最终，一切归于和解，我们在内心握手，无需言欢。

孩子从幼儿园到现在，九年了，都是父亲帮我接送。他接孩子，提前一小时就在校门口等着。学校门口需要家长轮流值岗，我大概只参加过一次，其他都是父亲代劳。今年“六一”，老师让孩子带回来一张“优秀护学岗”的奖状，我把奖状贴在了父亲的房间里。

“父亲节”到了，我写上一篇小文章，说说我心中的爸爸。父爱无言，恩重如山，他的爱我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