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花园里去

杨自莹

我实在迷恋这一片花园。

但我时常将这一片小花园抛到九霄云外。一条大河，比如说黄河，它就在二十里之远的地方；一座大山，比如说中条山，它也在二十里之远的地方。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常常想起它们，更别说一片小而又小的花园呢！

而人从山水之怀回到了现实世界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还能经常地频繁地忆起那山那水呢？那山那水从回忆里从照片上一日日地淡褪下去。

所以说，人和山水的关系实在微妙得很。人们在山水中蜻蜓点水、走马观花，连山水之一二也未曾了悟。为此，人还忽略了近处的“山水”。其实，“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但就是眼前的“山水”，人还是熟视无睹或者司空见惯而不以为然。

就比如说学校的这所花园吧。它就在办公楼的后边，抬起脚不用一分钟就到了，可在这一年四季之中，我到这花园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

这么说，我们谁也没有怨天尤人的理由。谁说不是呢，风景这边独好，可唯独少了看风景的人。

对于花草，我其实还是偏爱那些叶子。从春天的嫩叶到夏天的绿叶到秋天的落叶再到冬天的枯叶，叶子不是喻示着一种生命的哲学吗？春天，嫩叶生机勃勃，昭示着一种希望。夏天，绿叶用小小的手柄，紧紧抓住枝条，任凭风狂雨骤；或者微风吹过，叶子弹奏出它独有的音律，熨帖一个人起伏不平的胸怀；或者晴天丽日，叶子的缝隙间透漏出令人幸福而眩晕的七彩光束，叫光环也行。秋天，一片片叶子悠然飘落出一句句闲适恬淡的诗。汪曾祺说：“立秋那天，梧桐叶本来好好的，碧绿碧绿，忽然一阵小风，欻的一声，飘下一片叶子，无事的诗人吃了一惊：啊，秋天来了！”在这里，“欻”字难道不是一首诗吗？我起初是不识得这个字的，后来一查，知道这个字念“xu”或者“chua”。但我似乎又觉得这个“欻”字和我印象中落叶的声音不大相同。一阵小风吹来，或者没风，当“叶”熟蒂落的时候，我听到的是“咯叮”的声音。可能汪老听到的是梧桐叶的声音，我听到的是白杨叶的声音，两个不能同日而语。冬天，一片片叶子委身于大地，零落成泥碾作尘，不也是一种境界吗？

在这一条甬道边上的白杨树的东边，就是我所说的花园了。其余三边也都是树。东边是法桐，南边是垂柳，北边是国槐。这东西南北的树，好似一道高高的屏障，将这花园围护了起来，以此证明，这花园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是一个“世外花园”。

四边都有入口。顺着这些入口进去，里边是更狭窄的曲径甬道。人尤是奇怪，有时候走着康庄大道，却反而觉得崎岖不平、忐忑不安；有时候走在狭仄的小道，反而是平坦开阔，闲庭信步一般。或者说，有的人适合在大道上快马加鞭，一骑绝尘，而像我这样的人，只适合在甬道小路上无所事事，“无事找事”。这世路啊，早已给人铺设好了。所以说，“是先有路还是先有人”这个问题的答案，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当然是先有路了。

人就在这样的甬道上走着。看花看草看树木看天空。人其实早已忽略了路，忽略了路上的人在这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走着，他不觉得有别的什么，不紧张也不出汗，他走不出什么异样的路，他也走不出什么离奇的道路。

花有月季、石兰。月季花大概是季节里衰败得最晚的一种花了。你看，初冬时节，月季花的枝条上还赫然顶着三三两两的花朵，大有一种傲霜傲雪的姿态。我甚至觉得，那些还没来得及开放的花苞里藏的都是火，不同颜色的火。宋人董嗣杲有诗云：“酡脸倚娇承舞雪，瘦枝扶力借柔风。”好一个“酡脸”，令人不由得由花及人，真是花不醉人人自醉。

草随处可见。草坪上的草和野草相安无事。只不过野草的野性十足，要么是草尖儿东张西望，要么是身子条儿蹿来蹿去，不是爬上旁边花带里的冬青，就是借枝旁边的其他灌木。

我还真就喜欢这野草的野性。就比如说这伸筋草吧！伸筋草一生就是一窝子，好像一窝绿色的小蛇伸头缩脑。这些绿色的“小蛇”不几天就会蹿出老远。我想，这就是伸筋草得名的原因吧！伸筋草的细茎摸起来黏黏的扎扎的，小时候我们都叫它“然然草”。是灶房的老朴告诉我它的学名的。老朴是个练家子，一般三五个小伙根本近不了身。老朴说，这个伸筋草能泡茶喝，舒筋活血。我也扯了几根，放在办公桌上晾了几天就泡了喝，有一点淡淡的苦。

在这花与草之间，我还是偏爱草的。不只我偏爱草，更多的人可能都偏爱草。

草是我们的来处。人一出生，呱呱坠地或者干脆就叫“落草”，是大地或大地上的草敞开了胸怀。或者说，人一出生，就被草抱走了。人之所以觉得和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见到草想摸上一把，见到草地想躺上一躺，甚至吃着用草做的汤饭，喝着用草熬制的汤药，是因为人在冥冥中知道，草是人的来处。

我还看到一只灰雀，努着嘴鼓着腮发出一种好听的声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其他另外的鸟儿的叫声呢！可是当它一张嘴，我甚至看到了它张嘴时红红的颚，但我没有看到如簧的巧舌，发声的时候，我确认这是我一直以来听到的声音。我还以为这灰雀只能叫出那种难听的声音呢！

在这花园里，一片叶子可以喻示一种生命的哲学；一朵花可以酡脸承雪；一棵草可以卑微但并不脆弱；一棵树可以活出自己的姿态；一只鸟儿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在这花园里走动的人，沉醉不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