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绣

□韩振远

偶然走进一家古绣品陈列馆，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绣品，有点眼花缭乱，仿佛许多古代美女站在眼前，个个婉约秀丽，清纯可人。

陈列在玻璃柜里的绣品被灯光照耀，映射出迷人的风采，娓娓叙说着古老而浪漫的故事，那荷包、香囊、绣帕、头饰、枕顶、肚兜儿，包括为孩子绣出的围嘴儿，鞋帽背后似乎都站着一位少女、少妇，或含羞蹙眉、倦慵娇媚、或凝神屏息、饱含深情，一针一线之间，万般风情俱在其中。

关于刺绣的源头，有人说起源于原始社会后期，与原始人祭祀时的刺黥纹身相关，尽管有几分道理，我还是不愿意将刺绣与原始人的黥面纹身联系在一起，野蛮粗犷与文静娴雅原本就不能搭界，况且刺绣的细腻与缜密是原始人所不具备的，刺绣所需要的针线也是原始人所没有的。我宁愿相信民间传说中美丽动人的嫘祖才是刺绣的始祖。更愿意相信，只有婉约宁静的宋代才是中国刺绣最发达的朝代，明代董其昌《筠清轩秘录》载：“宋人之绣，针线细密，用绒止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设色精妙光彩射目。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待深邃之体，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谗唼之态。佳者较画更胜，望之三趣悉备，十指春风，盖至此乎”。这样的刺绣若宋词的秀丽柔婉，让人好生向往。刺绣需要宁静缜密，以汉人之雄健、唐人之雍容，都不可能绣出如此美丽的绣品。

所有女红中，刺绣大概最能表现女性的情愫与个性。旧时，看女性是不是心灵手巧，要看女红，而女红中最被人看重的便是刺绣。王实甫《西厢记》中，红娘夸张生、崔莺莺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就是将女性的刺绣与男人的文章相提并论。且不说荷包、绣帕之类含情脉脉的绣品，就是衣物、饰品，绣上娇艳的花儿、游动的鱼儿，也会光彩夺目。

以前生活在乡间，最喜欢看少女、少妇们刺绣时的神情，纤巧的手儿，拿着圆圆的绷框，上面紧绷着雪白的绣布，随着针线上下，一瓣花、一片叶就出现在绣布上。那时候，少女、少妇脸上泛起红晕，眼神专注而又迷人，一针一线之间，都可能有个人儿在心头。常有长者故意问：这是给谁绣的？女孩脸上顿时若丹霞映照，娇羞之态最是妩媚动人。

绣品往往包含着浪漫情怀，是一种暗示，一种隐喻。绣品中的荷包、香囊不单是实用品，往往是情感的表达，民歌《绣荷包》唱出了少女送荷包时的心态：“一绣一只船，船上撑着帆，里面的意思，郎呀么你去猜；二绣鸳鸯鸟，栖息在河边，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在动作的不断重复和心态的不断变化中，一件绣品刺成了，女儿家心中又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会揣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带几分娇羞，几分忸怩，几分期待，送给心上的人儿。接到少女精心刺成的荷包，情郎会怦然心动，将爱人的心意永远装在心里。

刺绣又是乡村女人永远的技艺，即使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也会用这种技艺将爱传递给后人。乡村孩童的披风、围嘴儿、帽子、鞋袜上，随处可以看见绿莹莹的叶儿，红灿灿的花儿，当然，更常见的是老虎鞋、老虎帽，还有憨态可掬的小猪、小羊。望着这些绣品，一位白发苍苍，皱褶满面，坐在阳光下，戴着老花镜的乡村老太太就出现了。我的岳母已八十高龄，身材佝偻，行动不便。每年端午节，仍要给儿孙辈绣香囊。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绣好，装上香料，一只只杏儿大小、拙朴可爱的小老虎就出现在眼前。据老人家说，拴在腰间可以辟邪。连我这样的老女婿也有一份。

旧时，说起大家闺秀，常以琴棋书画表现其才情，其实，刺绣也是大家闺秀最应具备的本领。女孩不管出身多么尊贵，未出阁之前，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刺绣，因而，这些女孩子住的闺房往往被称作“绣楼”，又叫“绣阁”。《红楼梦》中的稻香村、潇湘馆、衡芜院，都是曹雪芹笔下的绣楼，大观园中的佳丽们，平时除了诗文唱和，更多的是做女红，做绣品。《聊斋志异》《三言二拍》《阅微草堂笔记》等古典名著中，绣楼出现的频率更高，佳人思春，公子牵挂，离开了刺绣、绣楼，文学天地中不知会少了多少动人场面。

唐朝诗人沈佺期《三歌》中说：“璇闺窈窕秋夜长，绣户徘徊明月光”，把绣楼带入了一种凄婉忧伤的境地。庭院深深，月光如水，窗幔拢掩，云鬓半露。“绣阁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伴着叮咚琴韵，楼上丽人清泪两行，黯然神伤之际，心已飞到远处。绣楼上，佳人们刺绣的意义还在于消磨时光，“十三上楼，十四盘头，十五出阁”，三年间，在孤寂与伤感的陪伴中，针针线线，给她们带来感情的期望之际，同时消蚀着女孩子的个性。前几年，我在山西各地的富商大院中游览，每当看到绣楼，都会产生出凄然之叹，幽静的绣楼里，闺秀们往往被塑成蜡像，一身薄纱，满面愁容，手持绷框，一针一线刺出心中的幽怨。

刺绣是一种纯手工技艺，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又是女性的专利，大红大绿，五彩斑斓，看似俗气，实则高雅，千针万线之间，最易让人心无旁骛，心如止水。前些年，十字绣大行其道，让乡间女性仿佛回归到过去的时光，又拿起了针线，埋头刺绣。不用细打听，就知道与古绣品不是一个概念，其价值仅在于能卖多少钱。图案多从网络上来，没有想象，没有情感的波澜和内心的涟漪，只有绚丽与规整，由情感的表达变为赤裸裸的欲望，就扭曲了刺绣的本意。两相对比，高下立判，这可能是我喜欢古代绣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