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冬天里会有春天吗？有的！我可以坚定地告诉你。这是我看了罗力立女士所著《大豆谣》之后的真切回答。

《大豆谣》讲述的是1940年至1946年罗力立跟随自己的父亲、母亲一起被监禁在国民党牢狱里所经历的故事。

国民党的监狱，是怎样的存在？书里的描述，那是一个阴暗、潮湿，冬天不准生火，几个人挤一床单薄的被子、被冻得彻夜难眠的地方。夏天臭虫、蚊子、跳蚤、苍蝇猖獗异常，牢房大木柱上，凡有裂缝的地方，都被臭虫所占据，晚上那些臭虫就顺着柱子爬下来，或从柱子上面像跳降落伞一样掉下来，咬得人奇痒无比。牢房里二十几个人、一人一个尿罐的臭味，引得苍蝇嗡嗡直叫。因不能洗澡换衣，狱友们的衣服上长满虱子，捉也捉不尽。狱中伙食每天就是三顿黑面稀汤，清得能照见人影。更不要说那些随时可至的殴打、审讯、上刑、处死……在狱中仅上刑的名称让人听着就不寒而栗：打背花、坐飞机、老虎凳、压杠子、夹手指、灌辣子、灌凉水、过电、火烙等。其中的“灌凉水”听起来好像是比较轻的，实则其过程令人发指。它是将冷水从受刑人口鼻之中硬灌进去，直到腹部膨胀鼓起，然后行刑的人便用脚猛踏腹部，让水再从受刑人的口、鼻、耳、肛门里喷出来……

每每读到这些地方，我的身体会紧缩、手指僵硬、大脑思维暂停，我放下书本、不忍卒读。这岂止是监狱，这是惨无人道、暗无天日的炼狱！是阴风恶雪的酷寒严冬！

然而，在这酷寒严冬里，有着春天花朵般盛开的温暖！这温暖让黑暗牢房升起了光明，照亮每一个经受苦难、却有着坚定共产主义信仰的人。

罗力立1939年出生于兰州，原名叫罗俐丽，父母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伶俐让人喜爱，美丽让人欣赏。这名字带着父母对她的美好祝愿，然而罗力立在她生下来八个月大的时候，就随父母一起进了国民党的监狱。罗力立的父亲罗云鹏，在入狱前是甘肃省工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1940年6月他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在狱中他坚强不屈，鼓励并组织难友们采取各种形式坚持斗争。1946年他惨遭杀害，年仅36岁。罗力立的母亲樊桂英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她积极配合罗云鹏的党内工作，帮他抄写、刻版、印刷革命刊物。在罗云鹏被捕的第二天，国民党特务把樊桂英母女俩也抓到了监狱，直到1946年8月，在罗力立七岁的时候，国民党监狱处理积案，因一直没有确凿证据证实樊桂英是共产党员，这才把她们母女俩释放，罗力立与母亲结束了六年的铁窗生涯。

罗力立被称为“活着的小萝卜头”，她同“小萝卜头”一样，在襁褓之中就来到了监狱。六年昏暗不见天光的日子里，她缺吃少穿，因营养不足而长得十分瘦小，脖子很细、头却很大，狱中的叔叔阿姨们都叫她“大头”。但这个“大头”却与“小萝卜头”不同，她于1946年获得了自由，她不仅活了下来，而且上了山西师院，后来成为运城康杰中学的一名语文教师。她是苦难的，然而她又是幸运的！她说：“经历是一种财富，苦难的经历更是珍贵的财富，我愿将这笔财富献给我所热爱的每一位朋友。”于是，有了这本《大豆谣》。

《大豆谣》这本书记录了苦难，也留下了苦难里的温暖。正因为这点，才带给我们更深的感动。

在罗力立幼小的记忆里，她所在的环境就是围着铁丝网的高高围墙和整日里紧闭的厚厚大门。她没有见过原野、草地、山峦、庄稼；没有看到过街市、公路、商场、小汽车；她也不能背着书包去上学校，她不知道有着朗朗读书声的校园是什么样子；她居然把扔在地上快用完的肥皂块当作好吃的饼干来嚼，嚼得满嘴是肥皂泡；她还对她的狱友王洛宾叔叔说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大豆，她天真且一本正经的表情让旁边的母亲悄然落泪，让著名艺术家王洛宾当即为她谱写了一首歌曲《大豆谣》！

在罗力立孩童的眼睛里，整日看到的是笼子式的牢房，挨打受刑、衣衫破旧的父母和叔叔、阿姨；她耳朵里听到的是特务们的呵斥声、打骂声，以及受刑人的惨叫声、手脚镣铐的碰撞声。然而，如此严峻环境里的小力立，却被狱友丛德滋叔叔称为“监狱里的一线光明”“冬天里的春天”！

小力立平时可以在高墙的院子里玩，有时特务们刑讯叔叔、阿姨时，她站在门外难过地看着。当受刑的叔叔、阿姨回到牢房后，她会送去开水安慰他们。有时她会站在牢门口，为受刑人唱着父亲罗云鹏自己谱写的歌曲：“欢迎！欢迎！我们欢迎高贵的来宾！我们没有优越的招待环境，只有用这快乐的歌声来致敬！”她稚气的歌声如春天一般，给受刑的革命党人带来生命的鲜活与诚挚的抚慰。

力立的身形小，她常常从牢房小门上送饭的小方孔里钻出去，再爬到别的难友的囚笼里去传递情报与信息。她是这黑暗牢房里的天使，给大家带来了快乐。她是难友们最受欢迎的“小演员”，她大大方方地给他们唱小嗓《玉堂春》、大嗓《窦尔敦》，小小的身板唱得有模有样，给黑压压的牢房增添了生机与活力，也给狱中的共产党人增添了斗争的信心。她和难友们一起学习文化知识。父亲罗云鹏会英语，他教其他狱友学习英语对话，她也跟着一起学，背会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和几十个单词，她还学会了不少歌曲和汉字。单调枯燥、环境恶劣的牢房生活，在他们的热情与智慧点燃下，变成了一所充满生机的学校。

在监狱里，难友们被折磨死后，他们的家属是无法见到的，其他难友也是决不允许去送葬的。只有小力立被“特许”。母亲樊桂英会在她手臂上缠一块黑布，然后她跟着抬尸体的看守去到寂静的山谷中。这些逝去的革命者，他们年轻的生命随着小力立虔诚地深鞠躬而被永远地葬在了那渺无人迹的地方，甚至都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名字。五六岁的小力立见证了那么多的生死，她的虔诚与尊敬，给革命者的亡灵带去了最后的抚慰，给严冬映照了一抹春的亮光！

孩童的罗力立给狱友们带来了春天的温暖，同样，狱中的难友也给了罗力立无尽的关怀与爱心。这就像两股暖流，互相交融汇聚，形成了爱的力量！这爱的力量就是冬天里的春天！

在狱中，著名作曲家、艺术家、“中国西北民歌之父”王洛宾曾与罗力立住对门，小力立淘气地叫他“大胡子”。力立最喜欢到“大胡子”叔叔那里玩。每次母亲从小木门送饭的小方孔里把她送出去，洛宾叔叔便从他的小方孔里把她接进去。他教她唱歌、跳新疆舞，给她讲故事、给她编小辫子，回答她提出的无穷无尽的问题。力立问洛宾叔“什么是大红花？”洛宾叔左比画、右比画，可小力立就是不明白，这大红花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力立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从没有见过真正的“花朵”！洛宾叔给她唱自己创作的歌曲《小号牢房》，“……我爱我的牢房，它从未阻止我的想象，我的心常去那万里云空，作着无拦阻的奔放。”洛宾叔叔用他的豁达、乐观与幽默影响着罗力立，他告诉力立“美在天堂，也在地狱。”他们在这地狱之中传播了爱的力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也燃起了艺术的圣火。洛宾叔听到力立说大豆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不禁为之动容，当即谱写了《大豆谣》：“蚕豆秆，低又低，结出的大豆铁身体……小莉莉，有志气，妈妈的哭声莫忘记。长大冲出铁大门，全世界大豆属于你，全世界大豆属于你。”这美好的心灵之歌，鼓舞着罗力立，给了她享用一生的精神财富！

力立永远记得洛宾叔叔的话“幸福中有美，幸福本身即是美。苦难中也有美，并且美得更真实。”所有这些教导，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力立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让她一生都拥有着无尽的追求！

罗力立在狱中还有个“大朋友”，名叫胡润宝。他是福建人，大学毕业，是个归国参加抗战的华侨青年。这个“大朋友”是个大高个，有着又细又长的眼睛，力立喜欢坐在他的脚背上玩“荡秋千”。胡润宝后来被杀害了，罪名是联络共产党地下组织。他不是共产党员，可他在临死前曾对力立的父亲罗云鹏说：“我若能以共产党员的名义去牺牲，将是莫大的光荣。”这个可敬可爱的人，留给力立的是一生的念想。他在将要行刑前，对力立讲，他要走了。力立傻乎乎地问他要去哪儿？还回来吗？“大朋友”久久地看着力立，送给了她一个花花绿绿的毛线球，并教她怎样把它当皮球玩。力立贪玩，拿着从没见过的“玩具”就从门上的小方孔里钻了出去，乐不可支地在过道里玩了起来。可力立没想到，这是她和“大朋友”见的最后一面。后来，她才知道，她开心玩的毛线球，是胡润宝“大朋友”在知道自己要被处死之前，把自己穿的线衣拆掉，专门给力立缠了一个花“皮球”。而他自己却穿着单衣在寒风呼啸中走向了敌人的刑场……

力立知道后，心都要碎了，她想念她的“大朋友”，“大朋友”带给她的爱心，温暖了她的一生！力立在她的《大豆谣》中写到了安徒生的一句话：“一切美和善的东西，是不可能被遗忘的。”

还有被力立叫作“王姨”的共产党员王芳玉，就住在力立囚牢的隔壁3号。王姨的家庭十分富有，学历也高，毕业于北平铁道管理学院。可她却选择了走革命这条路，以兰州公路局职员身份做掩护，开展地下工作，不幸被捕。王姨很坚强，虽屡遭吊打，但她一直没承认自己身份，特务就没法定她的罪，渐渐也对她放松了警惕。王姨有时会被看守叫去帮灶，她总给小力立藏一些馒头、洋芋片带回来，小力立就借机饱餐一顿。因小力立不是犯人，牢里没有她的伙食，平日里都是大家伙互帮互助、省下自己的口粮来接济力立。力立就这样，在冬天一样的牢房里，又沐浴着春天般的温暖而长大。

1947年王姨被释放，之后力立一直与王姨有联系。后来力立得知王姨四十多岁了还是孤身一人，问及缘由。王姨才坦然告诉她，原来王姨在做地下工作时曾有过一个相知相恋的爱人，就在他们即将结婚时，王姨被捕了。王姨进了监狱，两人都生死不明，就断了音讯。一直到了四五十岁他们才又重逢，可此时原来的爱人已有了家眷。王姨深情而又释然，她仍珍藏着昔日爱人曾送给她的小木梳，她拿出曾在狱中写的诗稿《忆故人》给力立看。“……倔强坚贞生成性，牢墙禁身怎禁心。折兮磨兮尽惨苦，铁石哪怕风霜浸。”力立问王姨，如果当初让她重新选择，她是选革命还是爱情与婚姻。王姨回答她：“我一生有过遗憾，但我对自己的选择并不后悔，我所经历的斗争和感情是宝贵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拥有的。”

力立从王姨身上明白了，人的一生会有许多选择，当你坚定选择了信仰，就会为之做出牺牲。这些牺牲会有物质上的、情感上的、身体上的，甚至是最为宝贵的生命！但“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王姨身体力行，诠释了一个共产党人更高的信仰与追求！

在《大豆谣》中还有许多可歌可泣、动人温情的故事，如在狱中教力立识字、给力立讲高墙外面新鲜稀奇事情的“郭老师”；有母亲为了保护党的文件不丢失，竟慌里慌张把襁褓中的罗力立落在地上却浑然不觉，被抓捕前母亲本可以带着力立逃走，但她还是选择留下把党内文件销毁，使其他同志免于受害；还有在力立周岁生日时，狱中的叔叔、阿姨送给力立的生日礼物，是用泥捏成的小圆球、小泥人、不倒翁；父亲罗云鹏在与力立即将分开的前一天，将她的名字“罗俐丽”改成了“罗力立”，让她更有力量站起来，那天力立看到爸爸的眼睛在黑暗的牢房里闪着亮光；罗云鹏临走前嘱托妻子樊桂英要好好抚养力立，使她成为一个有志气、有骨气的人；胡润宝曾问罗云鹏：“你家那样有钱，你又是大学生，家里还给你娶了漂亮的媳妇，你不是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为什么偏偏冒着危险自找苦吃？你们共产党到底怎么想的？”罗云鹏回答：“民族、国家、人民群众是大家，真正的共产党人为了大家可以舍弃小家。他们知道为大家活着才有意义，为大家牺牲才有价值……

《大豆谣》这本书我读完之后，心情久久难以平复。这本书的语言平实朴素却静水深流，在自然如水的叙述中，我感受到了共产党人身上真正的崇高与信仰。没有口号的宣扬，也没有高调的呼喊，我却看到了一个个共产党人，坚强不屈而又乐观旷达的形象矗立在我的眼前。敌人可以用野蛮的刑具折断他们的筋骨，却无法改变他们为共产主义而献身的坚定信念。

这段时间热映刷屏的电视剧《沉默的荣耀》中吴石将军说过一句话：“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大豆谣》里共产党人身上的执着与坚定。当吴石最后在审讯中主动承认自己就是“东海”之后，他还说了一句“这软肋恰恰也是我们的盔甲”。是的，这个软肋就是他对战友的情义，他对亲人、同胞和家国的深爱，这些成为他坚持信仰、无畏牺牲的力量源泉。同样，在《大豆谣》所描述残酷如冬的监狱里，我们也看到了这如春天般温暖的情义，正是罗力立同父母及狱友们患难与共的情义，让我们觉得生有可恋、爱有所追、行有所信！

罗力立女士说：“谁能说，只有在春天的摇篮中生长的孩子是幸福的？经历着严冬的我，却得到了人类最无私最伟大的爱，难道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吗？”这冬天里的春天，温暖着我们、照亮着我们，一路前行！前行有光！

郭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