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回流

母亲又坐在她那把父亲为她编制的旧藤椅里，阳光透过窗棂，将她满头的银发染出柔和的光晕。她目光有些游离，时而望向虚空，时而轻轻呢喃。我们姐弟几个知道，她或许又回到了某个有父亲、有大哥的旧时光里。这一刻的宁静，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海面之下，是她汹涌跌宕、负重前行的一生。

母亲的生命，是从“失去”开始的。年轻时，她一岁的孩子即告夭折；中年时，又接连失恃失怙，双亲的影子在记忆里成了永恒的背景。可命运难道觉得这考验还不够，在她本应安享晚年的岁月时，又连番夺走了她的长子与她携手一生的伴侣。这是三年之内，两次致命的“失去”。从此，母亲的世界仿佛被敲碎了，她时常在这碎片里穿梭，时而清醒，时而迷惘。医生说，这是心因性的，是人的精神在无法承受的剧痛前，最后的温柔与退避。我们明白，她的“糊涂”，是她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的救生艇。

然而，就是这位被命运反复捶打的母亲，却用她瘦弱的肩膀，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最辽阔的晴空。她不仅生养了我们姐弟四人，更用无尽的慈爱，将我们的孩子一个个抱在怀里，扶在背上，哺育长大。整整十二个生命，从啼哭的婴孩到成家立业的成人，都曾从她那里汲取过最原始的温暖与力量。她的爱，是具体的——是凌晨厨房里闪烁的灶火，是深夜缝纫机前“哒哒”的声响，是每次离别时塞满行囊的吃食，是电话那头永远“都好，别惦记”的谎言。

她的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自己尚在困顿中，却见不得旁人受苦。一块糕、一瓢米、一句宽慰的话，她给予得那么自然，仿佛那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如今，这份善良成了我们家族最深的胎记。我们姐弟四人，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但都活成了脚踏实地、懂得爱与责任的人；我们的孩子，也个个知道孝顺、懂得感恩。这，就是母亲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是她用一生书写，并让我们接力传递的“家训”。

从前，她是海，我们是在她怀中安稳航行的船。如今，海累了，需要休息，甚至偶尔会忘记自己的形状。那我们，就来做她的岸吧。

我们用最笨拙也最坚定的方式报答她：在她清醒时，陪她说说往事，哪怕重复千遍；在她糊涂时，就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布满老茧的手，告诉她“妈，我在”；我们姐弟轮流守候，让她的每一天都被孩子的气息包围；孙辈们带来欢声笑语，用新的生命能量去轻轻叩响她记忆的门扉。我们不试图把她完全拉回“现实”，我们只想走进她此刻的世界，无论那个世界是晴是雨，我们都陪她一起经历。

母亲，您看，您用一生浇灌的树，已经枝繁叶茂，足以为您遮风挡雨了。您不再需要记得所有事，因为我们都帮您记着。您不需要再为什么人操心，因为我们都已长大，并学会了如何相爱、如何担当。

您这一生，恩情如海。而我们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成为您最坚实、最温暖的岸，让您余下的每一刻，都泊在安稳与爱里。您养育我们长大，我们陪伴您到老。这，不是报答，这只是爱的回流，是生命最朴素的完成！

赵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