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12-18
时值深秋,日头已西斜,我们的游船缓缓穿行在龙门峡谷中。阳光从峡口斜斜切入,犹如一把滞钝的刀,带着光阴的重量,在层峦叠嶂间缓慢移动,一寸一寸地雕刻出明暗交错的阴阳界线。那光不是朗照,而是一种迟疑的、几乎是凝滞的浸染,仿佛要把亿万年沉睡的岩壁唤醒。
风,从峡谷深处呼啦啦地吹来,贴着冷峻的石壁飞过,贴着滔滔不绝的黄河水掠过,也贴着湿漉漉的船舷拂过。那风里带着泥土的腥、石头的凉,更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凛冽寒气。它喧嚣着,捎带着历史的尘烟与千年时光凝结成的低语,急匆匆,却又深沉地,滑过每一张因惊奇而微微发烫的脸庞。
两岸的崖壁高高耸立,仿佛被盘古的巨斧劈开,危危乎悬于天地之间。我们的目光如蜗牛般顺着嶙峋的岩体向上攀爬,所及之处,尽是沧桑。那古老的岩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横的、纵的、斜的、弯弯曲曲的,深的如沟壑,浅的如丝缕,阔的能走马,细的如发丝。这景象,恍惚间竟与罗中立笔下《父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深度重合——可这不是一张脸,而是千张万张,是大地之父沉默的容颜。不,这哪里是裂纹?这分明是刀斧留下的战痕,是风雨这支不知疲倦的笔,是雷电这柄凌厉的刻刀,在这巨大的石板上,用亿万年的光阴镌刻下的一部无字史书。游船在浑黄的急流中颠簸前行,逼仄的高崖带来一种莫名的威压,那破碎的岩体仿佛随时都会轰然崩塌,叫人不敢大声呼吸。然而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年,上亿年过去了,它却始终危而不摧,破而不倒,如“石敢当”般巍然屹立,塑造着这段黄河不朽的魂灵。
我痴痴地望着这些崖壁,竟有些恍惚起来。那一层层斑驳的痕迹,仿佛都在刹那间活了过来,在我眼前演绎着一幕幕沧海桑田的旧戏。我仿佛看见太古的洪水如何在这里咆哮着退去,留下最初的印记;又仿佛看见无数个狂风暴雨的夜,电光如惨白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岩石的脊梁上,迸出星星点点的火石;还有那冬日坚硬的冰,夏日毒辣的日头,都在这里留下了它们或轻柔或酷烈的抚摸。这崖,它似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它默默承受了这一切,将所有的苦难与荣光,都化作了自己身上深深的皱纹。
仔细端详这些崖壁,其实也并非全然光秃。没有柔媚的藤萝,没有清雅的苔藓,只有一些倔强得近乎固执的、不知名的灌木,从石缝里硬生生挣出来,虬曲盘绕,像是老人臂上暴凸的青筋,每一根纤维都诉说着生存的不易。那岩石的本色,是苍青的,铁灰的,但在西斜的日光里,向阳的一面被染上了一种混沌的、暖融融的赭黄,背阴的一面却沉淀为一种近乎墨黑的青黛。这一明一暗,便不只是颜色了,倒成了这峡谷的两种表情——一面是暴露于天光下的、沧桑的皮肤,一面是隐藏于阴影里的、幽深的灵魂。
正出着神,一只苍鹰,从崖顶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只见它平平稳稳地在空中打着旋儿,旋着旋着,忽然又来了一个优雅而决绝的折转弯儿,逆势向对面的崖顶,奋翅直冲而上。看着它,我忽然想起了“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古话,心里便是一动。这龙门的崖,之所以出名,不正是因为那个“鱼跃龙门”的传说吗?据说那黄河的鲤鱼,若能逆着奔涌的激流,跃上这龙门的瀑布,便能化身为龙,翱翔九天。此刻,那传说中的鲤鱼我自然是见不到的,但眼前这鹰,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跃”吗?它以这绝壁为家,以这险峻为路,它的翱翔,何尝不是一种沉默的、骄傲的超越?那未能化龙之鱼,怕早已成了泥沙,而只有跃过了的,才配拥有这整片浩瀚的天空。
船行至峡谷最窄处,黄河水越来越湍急,我们的游船在浑黄的急流中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浊浪轰然撞击着两岸的岩壁,只见崖壁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有的洞穴幽黑昏暗,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心;有的高敞宽阔,可容数间楼庭,气势恢宏;有的精致玲珑,纠结成串,如天神遗落的璎珞;有的大洞套小洞,洞中有洞,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仿佛把整个崖壁都镂空了似的。一波又一波翻卷的黄河水不断冲击着这些洞穴,轰轰然如万钧雷霆,恍惚有千万条龙蛇在纠缠,又如万千条鲤鱼在腾跃。整个峡谷激浪翻滚,如虎啸龙吟,风声鹤唳。巨浪拍击着船身“啪啪”作响,溅起的一阵阵浪花犹如万马奔腾时甩出的一条条长长的尾巴。汹涌的黄河水时而把船抛上浪尖,时而又甩向谷底。尽管我们死死抓着船上的护栏,心里也战战兢兢,耳畔恍惚回荡着金戈铁马的血雨腥风。
这儿不是别处,正是“鲤鱼跃龙门”的龙门口。忽然想起《三秦记》所载:“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眼前奔涌的浊浪,莫非就是当年鲤鱼竞跃的所在?那些在激流中奋鳍的生灵,可曾将不屈的信念撞进这岩壁,化作如今斑驳的裂痕?每一道裂纹里,是否都藏着一个未竟的梦想?
斜阳西沉,万道金光如一把把利箭穿刺着岩壁。远处的山岚上,一个金碧辉煌的观景亭在灿烂的日光下熠熠生辉。那亭子翘角飞檐,稳踞于崖边,高高地俯瞰着龙门口,恰似一只正展翅欲飞的金鹰。仰望两岸苍青铁灰的岩体上,稀稀疏疏的藤蔓如原始图腾紧贴着石壁,极像一枚枚烙印,被时光之手深深摁进这崖壁的肌肤。那些斑驳的刻痕,是祖先与神灵对话的密码,风霜侵蚀了形状,却磨不灭渗入石髓的灵魂。
正神游太古,一列列高铁犹如银龙一般,从空中呼啸而过。这现代的铁流与古老的传说,在峡谷间完成了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崖顶再现苍鹰乘气流盘旋,其姿恰如化龙之鲤最后的腾跃。忽而又想起古代那些黄河上的纤夫们,他们弓背拉纤的号子声,是否也曾被这些岩穴吞噬?抗战时期据守天险的将士,是否在同样的月色下摩挲过这些斑驳的岩壁?他们的体温,他们的期盼,是否也渗入了这永恒的石头?
日影渐沉,暮色如潮漫上崖壁。风中传来似埙的低咽,在层岩间碰撞回荡。这呜咽里仿佛杂糅着化龙未成的鲤鱼叹息、纤夫断裂的号子、将士擦拭刀剑的轻响。我抚摸着岩壁上深深的凿痕——或许是古栈道的遗迹,或许是地质勘探者留下的标记。这崖壁如同巨大的史书,每一道刻痕都是时光的注脚,等待着有心的读者来破译。
离去时回望,高高的崖壁已融进漆黑的夜空,化作大地上永恒的诘问。峡谷深处似有潜龙低吟,那些未竟的跃迁、未酬的壮志,都沉淀在苍茫暮色里。而新时代的铁龙仍不时掠过天际,继续书写着属于这个世纪的传奇。
龙门依旧,黄河长流,唯有那跃龙门的信念,从古至今,从未改变。
余 璟
◆作家简介:
余璟,笔名余景、邱家河、静月沉珠,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理事,重庆市诗词学会会员,重庆市渝北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重庆市渝北区诗词楹联家协会副主席。3次荣获“全国十佳散文奖”,1次荣获“全国十佳散文集奖”,出版有个人散文集《那山 那水 那人》和《陌上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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