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起坠落的星光

人在风尘里滚过几程，眼角眉梢堆起皱纹，也装下了半盏沧桑。谁不盼一湾静水？能让漂泊的魂安个家——以素心为舟，载着柴米油盐的滋味，慢慢熬过人间起落。这静水何须是名山大川？或许是窗前那方被月光洗白的书桌，或是雨后青石板上晕开的青苔印。心有了落脚处，就算在闹市，也能活出桃花源的滋味。

朋友来串门，手指抚过案头高高的稿纸，听闻这些字换不来金银，眉头便皱成疙瘩。我把苦涩揉进笑里，泡壶陈年普洱，看茶叶在水里舒展，像极了回不去的往事：“钱是裹着铜臭味的光，能让衣食无忧，却暖不了空落落的心。”推开窗户，晚风刚好掀起竹帘，簌簌声响里，似藏着许多没写完的诗句。

想起刚入社会时，我也曾追着钱跑。辞了报馆的笔墨生计，一头扎进人潮学“算计”。酒桌上高脚杯碰出虚情承诺，合同上的数字像蚂蚁，啃着心里的良知。连动心都成了按流程走的程序，日子过得再光鲜，心里却慌得不行：凌晨三点惊醒，总觉胸口揣着空风箱，呼呼啦啦扯着四壁响。这才明白，心真正想要的，从不是秤上的斤两，是浮名之上的风，是物欲之外的月，是深夜涌上喉头、却无人可说的半句心里话。

兜兜转转二十年，最后还是带着空荡荡的皮囊，回到了文字织成的城。搬家那天，指尖摸到落灰的檀木书箱，眼泪唰地涌上来——箱里躺着二十岁时抄的《庄子》，纸页间还夹着干枯的玉兰花瓣。钱能买绫罗做衣服，能煮山珍当宴席，却填不满心里的褶皱，也买不回灵魂的归宿。就像现在，夕阳把书架分成明暗两半，阳光里的尘埃在《诗经》扉页上跳舞，这份踏实的温暖，比所有镶金嵌玉的虚浮都强。

淡泊是什么？是雨后守着小火炉，听茶水沸腾、看火苗舔破寒夜时，突然想起某年某月某人落在窗台的笑声；是秋风扫过台阶，心里不觉凄凉，把落叶声当天地送来的韵律。它像静水下的暗流，独处时托起沉下去的魂；又像黑夜里的星光，迷路时点亮心里的勇气。这滋味，得用日子慢慢炖，以孤独为引，才能熬出沁骨的醇香。

在这样清淡的日子里，早上含着朝露修剪菊花枝，晚上披着晚霞读旧信。锄头敲过的泥土冒出草木清香，汗珠滴在菊瓣上，酿成秋天的幽芳。最惬意是月夜摊开稿纸，泡一杯茶让暖意融化凉意。于是，笔尖下流出故乡的小溪，墨痕里游着童年的小鱼；字里行间藏着当年闯荡的伤疤，也养着初恋留下的露珠。累了就靠着夜风看月亮——这轮清辉，曾照过李白的酒杯，也映过苏轼的竹杖，此刻正帮我温着半首没填完的词。

闲着的时候，就往山水里跑。踩着青石阶的青苔，敲敲古寺落灰的门环。扯着嗓子吼几句野调，惊飞枝头的云，让心里的烦闷散出去。有一回在山寺碰到桃花开，老和尚送我一句“穿衣吃饭，都是修行”。困了就枕着草香入睡，梦里见云在蓝天上走，醒来时松针落满了衣襟，忽然觉得连衣服的褶皱里都藏着禅意。青山像卸妆的镜子，照出我眉眼间的本真；绿水像洗尘的绸缎，揉碎了人世间的伪装。这才懂：脱掉华丽的外衣，心里才能装下漫天的光。

淡泊从不是没骨气的颓废、逃避现实的懦弱，是凭一腔热血看淡虚名，以清明的心分清虚利。就像农民明知四季会变，仍弯腰插秧；渔夫清楚潮汐无常，依旧认真撒网。人若被虚名捆住了灵魂，就像关在笼中的鸟，只能看见栅栏缝漏进的碎光，却错过整片天空的云卷云舒。

人生说到底是道选择题：选了烈马踏歌，就听风沙呼啸；选了素舟载月，就枕流水清凉。去年老朋友来信，说他辞了高管，在大理开了间陶艺工作室。照片里的他捏着陶坯，手上沾泥，笑容比当年举金杯时亮堂十倍。你看，不管走哪条路，总得让心里装着温暖、载着光亮。

毕竟，心里过得充实，岁月才能写出无憾的诗行。就像现在，窗外星河低悬，仿佛一伸手，就能捞起一把坠落的星光，放进自己的行囊里。

晓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