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06-05
廉 波
如果不刷朋友圈,我真不知道,当年永济县栲栳职业中学写作班默默无闻的安武林早已是全国著名儿童作家。这消息也让我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年春天。
一九八五年正月初八,吃完早饭,我正沉浸在《山西文学》刊登王西兰老师的《耧铃叮当的季节》里,如醉如痴。父亲悄然进来,靠着门框催促唠叨,帮我规划人生出路:“外出打工的人一溜一行地走了,你是继续跟表哥去夏县肉联厂还是和村里的年轻人到河津铝厂?我看,小樊电灌站不要去了,临时工,工资低,咱家急需用钱,你哥腊月结婚,你也老大不小了。”他叹了声,决定我的前途:“我看你还是去铝厂吧,听说工资高,一天七八块钱哩。”我心情郁闷,收好书,骑上“二八”“飞鸽”,一溜烟“飞”往县城新华书店。
读书使人充实,给人力量,我在书海里遨游。不知不觉,时针指向十二点,我恋恋不舍把《小荷才露尖尖角》放回书架,买了本《芙蓉镇》走出书店。车子在坎坷的道路上蹦跳,穿过栲栳镇街道,往北,出尚信村;拐弯,向西,坦途二里,一段上坡,推车前行;坡顶,春风和煦,耳边飘来琅琅读书声。四下打望,空旷,廖阔,麦苗惺忪,田野萧疏。顿足寻觅,一条坦荡的黄土路像迎宾大道直通几间瓦房。路边的小草,披一身温暖的麦秸黄;两旁碗口粗的速生杨挺拔傲立,像卫兵一样站岗值勤。哦,书声从瓦房窗口飘出。我好奇,支稳自行车,蹑手蹑脚踱到四面没有围墙的房前,一阵咳嗽声算是向我打了招呼。定神一看,一位身材高大、稍显驼背、面容消瘦、头发花白稀疏、精神矍铄的中年人铁塔似的挺立面前。他吸口小号“工”字烟卷,徐徐吐出,同时说:“进来。”我紧随走进单间老师办公室,他扔给我两页“十六开”粉连纸和钢笔:“半小时,写篇东西。”
遽然,脑海闪出年前浏览《运城报》的一篇文章说是“农家娃有了学写作的地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幸运之神落在我“倒霉蛋”头上了。容不得多想,我提笔把构思已久的小小说《追》洋洋洒洒书写在白纸上。交给老师,心里忐忑不安,像怀中揣只兔子,小学生一样立正站直,等待宣判。无意间,瞟见墙壁上的一溜儿奖状:范志和同志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教学能手、十佳名师……噢,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原来大名鼎鼎的范老师就在眼前,暗自庆幸。忽然,没有敲门,一前一后闯进来两个和我一样的半大小子。范老师瞥了眼,说:“吴磊,你看看。”说着,把我写的东西递给面目清秀、浓眉大眼,很像电影演员唐国强的高个子。范老师点支烟,咳嗽着说:“胡鹏,你也看看。”另一个乌发茂盛、鼻梁架着黑边眼镜,也凑过来斜着脑袋一句一句地念出了声。
“是篇好东西。”吴磊首先肯定。
“不错。”胡鹏欲言又止,扶正眼镜,见范老师投向鼓励的眼神,接着说,“就是,个别句子不通顺。”还掏出钢笔画拉起来,口里念念有词。范老师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嘿嘿笑:“幼儿园教一年级哩。”扭头对吴磊和胡鹏说:“班里加个新成员。去,领教室吧。”
说是教室,其实还兼男生宿舍。讲台没有讲桌,五排破旧不堪、坑坑洼洼的桌子和两人坐的长凳子,像是小学生退换的陈旧物品,大约占了教室的三分之二。更寒酸是,后边三分之一就地铺着厚厚的玉米皮夹杂有麦秸草。白天被褥叠得像豆腐块,跟军队一样整齐划一;晚上,被褥一展,就是“席梦思”床。尽管已过立春节气,偌大的教室没有生火炉,窗扇缝隙有手指宽,玻璃缺角少棱,糊窗的报纸被风一刮像唱歌。好在,人多地方狭仄,人挤人,想翻身是件奢望的事,但是,年轻人火力强,躺下聊几句,就鼾声此起彼伏,惊得老鼠在房梁上突突跑。那时的我们,觉多,贪睡,脚一蹬到大天亮。范老师是“打鸣鸡”,咳嗽声就是起床号。
那时的职业中学,与其说是所学校,倒不如说是高考落榜者疗伤的集散地,或是不甘失败心怀文学梦青年的收容点。学校是一个废弃的镇办农场,没有门楼,没有围墙,更谈不上有牌子、标示。但《运城报》的宣传力度是富有魔力的,年前冬天只有十数八个学生,开了春,众多文学爱好者像蜜蜂寻找花圃似的蜂拥而至,运城地区各县都有慕名求学者。范老师菩萨心肠,看见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莘莘学子,笑脸相迎,来者不拒。每次进新生,总是乐呵呵说:“韩信招兵,多多益善。”
我记得十分清楚,安武林和王杰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上自习课时来的。瘦高个安武林自我介绍时声音在喉咙里哼,脸蛋像涂了胭脂,稠密的乌发一溜贴在阔脑门上。王杰个矮精干,说话像打机关枪,嗖嗖放连发,他说的啥,坐在第二排的我,一句没听清。他俩跟其他新生一样很快融入“火热的熔炉”,同样做着自己的文学梦。
我们写作班是个自由世界,是个体自我约束、自我发挥的乐土,也是全国少有的学校。没有课程表,没有教材,没有作业本,学生像散养的鸡,拿上自己购买、订阅的图书、报刊,四下里找清静的地方,或阅读,或摘抄,或三三两两讨论。反正学校没有围墙,四野没有村庄,麦垛、柴堆、树下、渠边,不远处的果园、小径、阳坡都是你学习、思考、写作的佳境圣地。用范老师的话说,开放的学校,宽松的环境,独特的教学模式,培养特殊的人才。
说独特,老师授课更是别具一格。上大课,学生集中进教室,是做饭的大师傅吹哨子。大家猜想,班里有同学作品发表了。果不其然,王亮的散文见报了,杨杏的征文获奖了,李恒民的诗发表了……范老师只表扬、鼓劲,从不批评人,但他风趣幽默的点评比剋人还叫你脸红。最后,他走下讲台,燃支烟卷,呵呵两声:“你们胡子兵呀……写作靠悟性。”他把“悟性”两个字叫得脆亮。
范老师能量大,人气高,时不时请来县里的知名作家为我们讲课,把“一锅生蛋蛋”带入文学殿堂。
王西兰老师是“座客教授”。他当时是县文化局长、文联主席,大名鼎鼎的作家,老是搭车来。刚走到百十米的进学校土路上,眼尖的同学就破开嗓子喊:“王老师来了——王老师来了!”同学们从角角落落跑过来,把他团团围住。范老师快步迎上去,笑吟吟地问候:“来啦。”王老师爽快答:“来了,来了。”像回到自己孩子家一样,嘘寒问暖,随和,亲切,接下来便是我们像对待父辈似的汇报学业。王老师轩眉秀目,面如冠玉,风流倜傥,堪称美男子,是我们这群人的偶像,当然,我们也是他的追星一族。他接过学生递过的板凳,在教室前的“小广场”开始讲课,从“读什么书,如何读”讲起。中外作家、四大名著、全国各省作家的代表作,他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同学们像久旱的禾苗遇到甘霖,听得津津有味。在互动环节,王老师有问必答,温厚蕴藉,宽仁儒雅。王老师上课从不在教室,马路、打麦场、树荫下是他的讲台,也是我们的课堂。说真的,那时的文学爱好者奉他若神明,直至今日,王西兰老师还是我们心中的文学之神!
常来常往的是冯浩老师。他当时担任栲栳镇文化站长,离学校三里地,他家在王西村,上下班路过,总要过来坐坐、转转。冯老师不善言谈,没有给我们上过大课,着重于看稿、改稿,像位受人尊敬的邻家大哥。他谦逊低调,自律严谨,文质彬彬,一副老学究的风雅,低声细语如春雨般柔情绵绵,滋润人心。他看我们的稿子,不仅提出尖锐的意见,甚至毙稿,而且帮改错别字,修正句式。他强调最多的是文字语言是基础,叙述细节是关键,文章的“核”是生命;稿子不但具有文学美,还具备艺术美。日久生情,我们“胡子兵”和他交往最多、最频繁,时常到他单位借请他看稿去“蹭饭”。我们那时穷呀,父母埋怨,兄妹弹嫌,年轻的小伙子不打工挣钱,终月没有进项,反而坐在玻璃房里享清福,做什么文学梦。再说,谁让冯老师和我们是亦师亦友,他是挣工资的大哥,不亏他亏谁?
说到“蹭饭”,我们蹭的最多的还是班主任范老师家。师母是位贤良心善的大娘,就像电视剧扮演母亲出镜率高的萨日娜,样子极像。师母为人热情,处事大方,手脚麻利,微笑常挂在脸上,见了我们“胡子兵”像流浪四方投亲的侄子、外甥,炒菜、馏馍、烙饼、擀面、烧汤,忙得不亦乐乎,亲热得让人落泪。好事传千里,“新兵蛋子”安武林、王杰、毕大舍也隔三岔五去“混饭”,回来后要向我们卖拍:师母做饭真香。是啊,师母的情,我们会记一辈子的。遗憾的是,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讨生活,没有孝敬她老人家是终身憾事!
那年春天,一个草长莺飞的中午,我们学校迎了两位贵宾——《运城报》编辑杨星让老师和吴芳林老师。学校老师和男女同学每人端碗白菜萝卜炖,围蹲在大院土地上津津有味地吃午饭,两位老师风尘仆仆从遥远的运城来看望我们。邓英奎校长与班主任范志和老师惊恐窘迫,不知如何招待。杨老师高挑消瘦,温文尔雅,架副细边金丝眼镜,富有磁性的声音打破尴尬:“你们吃啥我们吃啥,不客气。”中等身材、敦厚朴实的吴老师顾不得摘下脖子上的照相机,咬口馒头就着炖菜吃起来:“这就好,家常饭香。”
饭场也是课堂。杨老师和吴老师边吃饭边与师生谈论学习、写作,范老师的汇报时常被杨老师的问话打断,吴老师撂下饭碗,闪光灯像电焊的弧光一样闪烁,每位同学心中的那盏灯随之被点亮。那年月,报社的编辑、记者到一个穷乡僻壤、破旧不堪的写作班培训指导,鞭策鼓励,全国实在少有。三天时间,两位老师向我们传授了写作技巧、细节的描写、文章的构思、语言的锤炼、阅读与写作,等等。
灯不拨不亮,两位老师的指导使我们从苦闷中看见了一丝亮光,增强了写作的勇气与思考。范老师趁机拿出学生们的习作,杨老师筛选了十几篇,带回报社。1985年3月26日,《运城报》枣花副刊为我们写作班发了专版,编发了六篇小小说,并配有“编稿手记”,既肯定了作品,又提出殷切希望。我的处女作《追》荣幸出现在党报上,钢笔字变成铅字,那篇文章至今我还珍藏在塑料皮笔记本里。
从那年春天开始,我们写作班像芝麻开花,喜事连连,捷报频传。《运城报》举办的有奖命题小说“村前的路”揭晓,王亮获二等奖,我和王杰同获三等奖;杨杏的散文在《少年文史报》举办的征文活动中荣获一等奖;同学们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安武林与王杰同时被山东大学中文系破格免试录取。我先后在省、地报刊发表小小说五篇,到运城报社领奖时,杨星让老师特意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向编辑、记者介绍。一位老师十分惊奇:“哇,这么年轻就刻画了那么多农村老头。”
那一年春天,我们写作班收获满满,每位同学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像大院里的花朵一样妩媚。
那一年硕果累累的秋天,在范老师的极力推荐下,我们六名同学被县直单位聘用。写作改变了命运,同时,也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
从那一年的春天开始,我们在追梦路上奔跑,一直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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