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的房子，再大也是空的

□记者 孙芸苓

●本期嘉宾：秋月（化名），女，49岁，农民

●采访地点：池神庙南门内：和园茶叙（张朝霞15034543999）

秋月是之前我采访过的读者介绍过来的，说她有些话，想找个人聊聊。前几天，秋月进城来了，打电话给我。那天是星期天，我值班，就约她到办公室。坐定，只见她穿着蓝花裙子，头发盘着，个头不高，微胖，给人一种朴实又踏实的感觉。

我们没有寒暄就进入了话题，话题虽然有些沉重，但这个坚强的女子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禁感叹她的自我疗愈能力和向不公平命运叫板的勇气。她说：“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日子还得一天天过，那就咬牙让自己过得好些。”

整个工地上，我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家里姊妹四人，我是老三，家里没有男孩。我爸很封建，因为没有生出儿子，他一直对我妈不太好，对我们姊妹也没有过多的关注，我这个三丫头更是被家里人忽略的存在。但爸妈还是靠着家里的十几亩果园的收入，供我们姊妹几个上学，虽然是女孩，他们也希望我们有出息，大姐二姐学习好，都考上了大学，小妹是家里最受宠的，虽然读了大专但也在县城有了工作。我从小学习一般，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回到村里帮助爸妈管理果园。

那时，除了料理果园里的事，农闲时我也跟着村里的几个姐妹到工地上帮忙。我一般在厨房帮忙，身体好的姐妹也有干小工的，小工挣钱多。

工地上的活没有轻松的，搬砖、拉钢筋、运沙土，大多是男人的活。干体力活男人都是好饭量，所以我们厨房做饭的工作也不轻松。光每天蒸馒头就是个大工程，择菜炒菜、洗碗都是轻松活，一般都是年龄大的婶子们做。而我在厨房基本就是做馒头，一锅锅馒头蒸出来，很快就被吃完。每天蒸馒头，一天下来也是腰酸背痛的。

他是工地上的小工，身体好，个头高大健壮，黝黑的皮肤，亮亮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他，我就被吸引了。每次他来打饭，我都特意多给他两个馒头，感觉他块头大，应该是饭量好的。每次我给他馒头，他都礼貌地冲我笑笑，那笑容瞬间能把昏暗的厨房和我的心同时照亮。

那时，没有谈过恋爱的我感觉他莫名地吸引，好像整个工地，我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后来，我们俩相爱了。他老家是山东农村的，家里弟兄四人，条件不算好，无奈才出来打小工。

知道我恋爱了个外地人，我爸就动了心思，想让人家当倒插门女婿。因为家里就剩我一个女儿，他们其实早就有了这样的心思。我爸说，他招过来，就不要他掏彩礼了。咱家也多一个男人守家，将来生两个孩子，一个跟我们姓，一个跟他姓，也不算亏待他。

他说得先回山东老家跟老人商量，后来，他回来说父母答应了。

我们简单地举行了婚礼，婚后我很快怀孕了。他就一个人去工地干活，他人很好，对我和家里人都好。他性格内向有啥事习惯憋在心里。那时，在我们那里，只有把房子盖起来才算有面子。我爸在世的时候，盖新房那就是他的梦想。

我老公安慰老人，他会好好努力，将来一定给家里盖个大房子。他依然坚持在工地上做小工，一个月收入不少，有时候五六千，有时一万多，他挣了钱都是拿回来让我攒着，说攒够钱就盖房子。工地上小工最累，拉钢筋、运砖头，风吹日晒的，每次过年他才能回来，每每看到他我都很心疼，他手上厚厚的老茧、黝黑的皮肤、疲惫的神情，都让我很心疼。

后来，我们有了女儿和儿子，我爸妈的孙子梦终于圆了。

经过多年的努力，我们有了些积蓄，就开始盖房子了，经过多年的努力，家里的房子终于盖起来了。

房子盖好还没有顾上装修，他就病了，一直咳嗽，开始以为是感冒没有好，但后来咳出了血，赶紧去医院，诊断结果是肺癌，已经到了中晚期。

那时两个孩子都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料他却累倒了，得了这样严重的病。我知道他的病是累下的，整天在工地吃不好、睡不好，冬天严寒、夏天酷暑，他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为了把家里的房子盖起来。

医生说他的病情非常严重，手术不好做，只能化疗和放疗，医生遗憾地告诉我，发现得太晚了，治愈的希望不大，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当时都蒙了，我想，只要能治好他，我把房子卖了都行。得知他得了重病，姊妹们都给拿钱。

那时，我们刚刚盖好偏房围墙，家里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家里没钱给我老公治病，我娘家的姊妹给我凑了五万元，我老公的两个堂弟一家一万，孩子也给拿了些。我就陪老公化疗了一次又一次，可他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没办法，我只能陪着老公输液，精心照顾他，想吃什么水果我就买，喜欢吃什么饭我就做，看着他精神好我就高兴。

为了给她爸看病，女儿匆忙嫁人

我们家盖偏房的时候，村里有邻居说给女儿说了个婆家，我老公患癌以后就没顾上了。我老公病情稳定以后，那个邻居又提起孩子的亲事。女儿和那个男孩相处了一段时间，感觉还可以，就开始谈婚论嫁。一天，我和儿子陪女儿买结婚金首饰，买完金首饰快到吃饭点了，我女儿说渴了，让男孩去买矿泉水，男孩就买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女儿。我们没吭声，回到家，女儿就说婚事她不愿意了，儿子说：“我和娘都在跟前看着，他就买一瓶水。”我和老公不吭声了，刚认识的人，女儿不喜欢就算了。

见我女儿没有了下文，男孩家里派人来说和。接下来的事让我和女儿为难了，家里需要钱给老公买吃的还有药品，本来婚事也定好日子了，女儿说什么也不愿意了。我老公治病欠的债不少，想给我老公买吃的都没钱了。晚上，女儿和我在一个屋里商量又商量，她说：“娘，我还是嫁给他吧，我虽然不太喜欢他，但他家里条件还不错，让他多给点彩礼，也能帮家里渡过难关。”说着，女儿流下眼泪，看着女儿委屈的样子我很心酸。

我和女儿对着流泪，女儿说：“娘，我嫁给他吧，这样他家给的彩礼可以给我爸治病，咱家能渡过难关，我爸为了咱家付出那么多，我们不能不管他。”女儿答应了和那男孩结婚，彩礼钱男孩家共给了八万八，女儿给她爹看病可没少花钱。女儿总算结完婚了，婚事办完以后我老公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生离死别是最痛的事，我和老公手拉手面对面默默流着泪，我流着泪说：“你别怕，我陪着你……”他说不出话，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看出他想和我说什么，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哭，他想伸手给我擦泪但他没劲了。我哭，一双儿女也在我们身边哭，我们一家人哭成一团。

我婆婆也从山东老家来到医院，母子俩包头痛哭……女儿使劲拍着她爸的后背，还使劲哭喊：“爸爸，爸爸，不要走、不要走……”

老公走后，我整整流了两天两夜的泪，直到泪水流干。那种伤痛无法形容，哭也哭了、痛也痛了。

我姐说：“他走了你不能再这样子了，再这样子你的身体也垮了，孩子们需要你，你不能倒下，得把家撑起来。”从那时候起，我不再轻易地流泪了。

为了还债，到北京当保姆

老公走了，医疗费报销后还欠了十几万元。我跟女儿女婿说，我打算出去给人做保姆挣钱还债，两个孩子说家里地怎么办？我说家里的地你们就承包出去吧，让人给点粮食就行了。我一心想外出挣钱还债，女儿女婿也认可我的决定。于是，我就到市里找了家政公司学习，希望能到大城市去做保姆。

不久，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我来到北京给人当保姆。那是个有钱的人家，两口子都是博士，生了二胎需要人照顾。

他们都是好人，知道我的情况后对我很好。他们喜欢吃面食，我又善于做面食，他们对我很满意。

我尽心做好每一件事，每天收拾家里的角角落落，该洗的全洗，该擦的擦。看我干活卖力，晚上他们还开车带我出去玩，慢慢地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第一个月给我发了3000元，还给了红包，我赶紧打给女儿让她帮我还债。

干了一年多，大概是我太拿劲了，感觉我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整天打不起精神，来例假时特别多。感觉身体出了问题，我害怕了，就跟主家申请下户，主家舍不得，但知道我病了，还特别给我包了个大红包。我跟主家说，我回去检查检查，没事了还来。

命运多舛，我却要向不公平的命运叫板

我回家去县医院做了个B超，检查结果是子宫肌瘤，医生建议尽快做手术。

在家里人的坚持下，我到市中心医院做了微创手术，术后恢复得还不错。在北京当保姆的那段时间，我知道做月嫂更挣钱。于是，手术恢复期，我参加了市里组织的免费培训班，主要学习怎么做月嫂。当年我40岁出头，学习能力还不错，很快就基本掌握了做月嫂的技能。

大姐听说我病了，就劝我别去给人当保姆了，还是找个人嫁了吧，那样有个依靠。可是，我心里还放不下我老公，也不想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还清给丈夫治病欠下的债务，然后，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想，无论怎么难，日子总得一天天过，有些困难咬咬牙就过去了。

后来，培训结束，我在一家月子中心实习了两个月。

在一个中间人的介绍下，我到北京给人当月嫂。月嫂其实是个操心的活，得对婴儿和宝妈负责。孩子好照顾，晚上还能休息一下，孩子不好照顾，几乎24小时待命，随时都会有事情。刚开始，我非常拿劲，人睡不好，几天下来我都快虚脱了。后来，跟有经验的月嫂沟通，她们说，可以和宝妈、宝爸沟通好，如果宝宝睡了，月嫂也抓紧休息，而不是被家里的其他人指使干活。因为，月嫂的工作特殊，照顾宝宝、宝妈才是主要工作，要学会忙里偷闲，而不是连轴转，那样月嫂精力不济，也容易出现疏漏。

慢慢地，我成了一名成熟的月嫂，工资也随着我的工作给力涨了不少。不到两年时间，我就靠自己的努力还完了老公当年治病欠下的债务。

又干了两年，有了点积蓄，我的身体也感觉疲累，年龄太大就不适合做月嫂了。我就从北京回到家，决心重新开始我的生活。打开家门，我就回屋大哭了一场，我想老公，我非常后悔当年和家人一起逼他常年在工地干活，没有心疼他的身体。没人、没烟火的大房子静静的，看着又新又大的房子我心里全是伤痛，这是我们努力的结果吗？我现在才明白，房子再好再大，没有爱你的人全是空。

可是，我就是个不服输的性格，我又擦干眼泪，到县里的一家月嫂培训中心上班了。我要把我做月嫂的经验无私地教给比我年轻的女性，让她们也有一技之长，能用自己的劳动改变自己的命运。如今的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大家都很尊重我这个老姐姐，而我也乐得分享我的经验。孩子们怕我一个人孤独，星期天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住两天，我也乐得照顾她们，享受着这难得的天伦之乐。我想着，老公在天上看到如今家里的情景也会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