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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史”“六书”垒昆仑

——冯友兰先生墓地凭吊记

来源:运城日报发布者:时间:2022-06-23

■张宝晶

不知什么时候,我读《宗璞散文》,在书前“出版说明”下的空白处,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冯友兰先生葬于香山脚下的万安公墓。”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每翻此书就能看到这句话,以加深印象。拜谒仰慕已久的大哲学家冯友兰先生的墓地,就成了我的夙愿。

1928年秋,清华学校更名为“国立清华大学”时设文学院,院长由冯友兰担任。文学院下设中国文学系、外国文学系、哲学系、历史学系、社会学系。清华大学文学院存续的24年里,冯友兰担任了18年院长,由此开启了硕儒辈出的难以超越的时代。冯友兰曾数次在清华大学面临困境时被推到代理校长之位,维持局面,扭转形势。他为人正派,温和宽厚,学贯中西,兼容并包,学问服众,儒者风范。冯友兰先生生前曾和毛主席等多次谈论过哲学的有关问题,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学者、教授、作家。

一天,我专程来到北京西郊的万安公墓。进大门左拐不远,就到了冯先生的墓地。他的墓茔一平方米多一点,与“左邻右舍”大小基本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不出是一位大人物逝后的奢华之地,唯一显出不同的是墓碑的颜色、款式。这是一块大石头,不是中规中矩的传统墓碑,只是石头,它立在众多的、拥挤的、有序的、一排排的墓碑之中,但它又起着墓碑的作用。

静极了,初春的墓地。大石在寂静和寒冷中默默地站着。它是一块略带肉红色的自然厚石,粗看像旧时人们写字用的钢笔尖,一米多高,一尺多厚,一米多宽,浑身粗糙,凹凸不平,极有厚重感。正面中间是一块凿平了的长方形,其上竖刻“冯友兰先生夫人之墓”几个黑色行草大字,“先生”与“夫人”四个字是并列的。墓碑正面右下角,通常都刻有立碑人的名字和时间,而这通碑却显不同,是两行竖刻的小字,一行是“冯钟越 一九三一至一九八二”,一行是“飞机强度专家”。这两句话使我明白,冯先生次子的骨灰与其双亲一起埋在这里。这对于逝者和生者,都是很大的安慰。碑石正面所有的字均系繁体,繁体字用于冯老这样的人物当然别有深意。

墓碑的背面并排竖刻着两行甲骨文:“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我不认识甲骨文,更看不明白它的意思,好在碑的左下角刻有冯先生的女儿宗璞于1991年12月写的没有标点符号的一段注释:“营窅冥之居,愚事之,亦雅事也。茔联:‘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先严自撰,高尔泰君书丹。”我这才感知到,两行甲骨文,是冯先生生前为自己百年之后的冥居自撰的。

1915年,冯友兰先生进入北京大学哲学门,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哲学。他到清华大学任教后,写出了两卷本的《中国哲学史》。这是我国第一部完整用现代方法写成的中国哲学史,代表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最高水平。对这部书我也是越来越认识到它的价值。因为以前读书就是糊糊涂涂地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些年读到一些文章,如冯友兰先生的侄女婿、国学大师任继愈先生的文章说:“冯先生具有高度的概括能力、现代的治学方法,把我们中国哲学史梳理得非常清楚,原来说不清楚的地方现在都说清楚了。他的新见解,发前人之所未发,也是后人不能改变的。”

1946年到1947年,冯先生在美国宾州大学用英文讲授中国哲学史,讲稿就是后来的《中国哲学简史》。有人误认《简史》为两卷本《中国哲学史》的缩写本,这是完全错误的。它不是缩写本,而是一本全新的书,有他新的研究心得,是在一个新的高度上写出来的。它用不长的篇幅把很长的中国哲学史说得极为明白而且有趣,是一本出神入化的书。我每读都醍醐灌顶、心神安静。

新中国成立后,冯友兰便打算修订他的《中国哲学史》,后来他曾道出自己的苦衷:“这个修订本只出版了头两册之后,我又感到修订得连我自己也不满意。我又着手修订修订本,但是在它即将复印之前,我发现这个修订修订本又必须重新再写。”于是,他干脆重写,这是他生前最后的事业。

1980年,冯先生开始撰写七卷本的《中国哲学史新编》,当时他已是85岁高龄,身体状况很差,不能阅读也不能书写,但他决定用本人口述秘书记录的方式,完成这部一百五十万字的皇皇巨著。他每天都在书房枯坐,苦思冥想,然后一字一句说出来,由秘书代为书写,从不间断。他老人家曾经说过:“我写书,不需要很多资料,一切都在我的头脑中。”这是他在眼睛几乎失明的情况下,能完成大书的首要条件。我心想,一部中国哲学史,或者写上下五千年,或者写两千多年,这里面涉及许许多多的年份、许许多多的人物、许许多多的观点、许许多多的事件,绝对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可见他的知识是何等渊博,记忆是何等超人。

其次是他的专注,他的执着,他的不可更改的初心。在临终的前两年,他不能行走,不能站立,吃饭需要人喂,这些都没有停止他的哲学思考。他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说:“现在有病要治,是因为书没有写完,等书写完了,有病就不必治了。”1990年11月15日,《中国哲学史新编》最后一册清样校阅完毕。当月26日,冯先生便停止了呼吸。他可以安心地走了。

再次是他的拼命。冯友兰曾说,写作是“拼命的事”,“凡是任何方面有成就的人,都需要有拼命精神”,“历来的著作家,凡是有传世之作的,都是呕出心肝,用他们的生命来写作的”。他就是用这种拼命精神克服一切困扰,排除一切干扰,呕心沥血,最终完成《中国哲学史新编》,令人感叹。

他最后十年的生命,化成了《中国哲学史新编》,可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冯先生在《新编》的自序中说,这部书的特点“除了说明哲学家的哲学体系外,也讲了一些他所处的政治社会环境。这样做可能失于芜杂。但如果做得比较好,这部《新编》也可能成为一部以哲学史为中心而又对于中国文化有所阐述的历史”。一些哲学家说,这一点他做到了。这部著作现在仍为诸多高校选定的哲学史教材。

史,简史,新编,这就是“茔”联中所说的“三史”。

冯先生在88岁的自寿联中写道:“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米寿指88岁,茶寿指108岁。我相信,倘若他能活到108岁,仍然是会继续修订他的《中国哲学史》的,只是这一点精益求精的治学精神,就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贞元六书”是冯先生抗日战争时期在西南联大的一盏菜籽油灯下写出的六本书:《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知言》《新原道》。这六本书构成了他完整的哲学体系。

冯先生在《新世训》的序言中说:“事变以来,已写三书。曰《新理学》,讲纯粹哲学。曰《新事论》,谈文化社会问题。曰《新世训》,论生活方法,即此是也。书虽三分,义则一贯。”他在《新原人》的序言中说:“此书虽写在《新事论》《新世训》之后,但实为继《新理学》之作。”书中提出了人生境界说,要人不断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他在《新知言》的序言中说:“前发表一文《论新理学在哲学中的地位及其方法》,后加以扩充修正,成为二书,一为《新原道》,一即此书。《新原道》述中国哲学之主流,以见新理学在中国哲学中之地位。此书论新理学之方法,由其方法,亦可见新理学在现代世界哲学中之地位。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新理学继开之迹,于兹显矣。”他写的这几个序言虽短,但言简意赅,六书各自的地位,彼此的关系讲得很是明白。

冯先生为什么要写六书?他的《新原人》序言,把这个问题回答得非常清楚透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在这样的情况下,哲学工作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心立命之用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学焉。”读完这段序言,我们不难看出,“贞元六书”充满着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祖国昌盛、民族复兴的热切期望。对祖国的热爱,是他全部学术工作的根本动力。1946年7月,西南联大停办,冯先生写了著名的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以纪念这一段历史。碑文有句云:“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我曾在北京大学校园,目睹了复制的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深深感到,上述这段序言与这段碑文,把冯先生平生之志向、追求之目标,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爱国、期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他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在《冯友兰为学自述》中,他解释说:“所谓‘贞元之际’,就是说,抗战时期是中华民族复兴时期。当时我想,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了中国大部分领土,把当时的中国政府和文化机关都赶到西南角上。历史上有过晋、宋两朝的南渡,南渡人都没有能活着回来的。可是这次抗日战争,中国一定会胜利,中华民族一定会复兴。这次‘南渡’的人,一定要活着回来。这就叫‘贞下起元’。这个时期就叫‘贞元之际’。”

很明确,今古、贞元均为时间。所以说,“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是对他一生学术活动的概括和总结,表达了他毕生的学术追求,也凝聚着他一生学术建树的价值与生命。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冯友兰先生遭遇了各种批判、攻击、诋毁乃至污蔑。1980年,其女儿宗璞在昆明西南联大瞻仰纪念碑时,曾信手写下一首小诗:“阳光下极清晰的文字,留住了提炼的过去,虽然你能证明历史,谁又来证明你自己?”我站在冯先生墓碑前,心想他已被平反了,他女儿的疑虑也烟消云散了。冯先生自己证明了自己,时代证明了冯先生。他对中国哲学、文化的贡献是巨大的,堪称中国的文化昆仑、哲学泰斗。

在冯先生墓碑前半平方米的墓穴上面,盖有一块十厘米厚、表面不到一平方米的白色花岗岩。我用纸中拭去浮尘,其上刻有两段文字:“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家,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四日生,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二十六卒,河南唐河人,历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教授。”“德配任载坤,女,一八九四年三月二十八日生,一九七七年十月三日卒,河南新蔡人,与先生同辱共安危风雨相扶持殆六十年,有子女四人,钟琏、钟辽、钟璞、钟越。”钟琏和钟越的名字被加了方框。

冯友兰的长女冯钟琏,毕业于西南联大外语系;长子冯钟辽抗战期间投笔从戎,加入中国远征军,后定居美国,是物理学家;次女宗璞(原名冯钟璞)是著名作家;次子冯钟越是我国飞机结构强度专家。

还没到清明,一束小小的二月兰放在墓碑前。看来是有人凭吊过了,是谁?是学生?是读者?是朋友?大概我永远不会知道,但我心里清楚,冯先生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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