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贱名

我生在乡下。乡下人给孩子起名字，有一个说道，叫贱名好养。那时生活太苦，小孩子难养。说是起个贱名，阎王爷会忽视了，不会早早把你领走，孩子于是会平安长大。

乡村的孩子，叫个狗娃猫猫的很多。男孩叫黑蛋铁蛋，女孩子叫人样好看，这些都不过俗气一些罢了，不算啥。我们那里方言，女孩有叫者卓的，整庄，端庄整齐的意思；炫且，新鲜洁净的意思。这些只不过土气，狗剩子就难听了，在乡村，这可也是常见的俗名。作家权文学有篇小说《在九曲十八弯的山凹里》，主人公的名字叫狗吣，这就是狗咬过吐出来的意思。吕梁山的山洼里，怪名字就是多。出卖刘胡兰的叛徒叫石五则，吕梁山以“则”取名的很多，多年来我一直不理解，为啥穷乡僻壤的孩子起名，要用一个发音和意思都很乖张的字，直到看到当地饭馆菜单上有一个“烧茄则”，我终于明白了“则”就是“子”，五则六则，只不过五子六子，按照兄弟排行叫的名字罢了。

既然贱名好养，乡下有比烂比臭的。尿罐、尿盆、茅瓮（就是粪缸）屎刷子，都不稀罕，有干脆就叫肮脏的。肮脏另一个发音叫腌臜，我们那里发音叫懊糟，就是肮脏叫转了。我村有一个老汉，70多岁了，一天坐在村口，碰上一个老太婆回娘家，亲热地招呼，你来啦？老太婆多年没有回来，不认得他了，问你是谁？老汉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这名儿不好听。老婆婆想起来了，老汉叫屎橛子。

我当兵时，部队的战士都是农村来的，我们一个连就有三个“丑子”，李丑气，贾丑来，燕丑丑。坦克一连有两个“臭子”，一个高老臭，一个高臭屁。高臭屁实在难听，一点名队列里就哄笑。还是连队出面谈话，很快给改了名字，叫作高青云。名字改了很久了，大家一叫高青云，还是忍不住笑，因为那个名字背后，谁都知道就是原来的高臭屁。

怕孩子被阎王小鬼拉走了，于是固定成了希冀、永固、双根，走的是这一路。刘拴牢、李胡拽，我们原来都不知道这是啥意思，后来明白了。

贱名在苦寒之地更多，因为这里文盲更多，有的一个村子没有个识字的，起名字也就胡乱起一个。山西晋北有个劳模，一辈子栽树，植树造林，有功劳，他叫苗满红，他的弟弟叫苗二满红。就是因为生下弟弟，没有个名字，哥哥叫满红，弟弟跟着叫二满红，苗二满红，就这样。

前辈作家马烽有一篇小说《伍二四十五纪要》，看这个名字感觉怪怪的，其实这个“伍二四十五”是一个人，关于这个名字，马烽老师在小说开始有一个说明——

过去，这个地方有个习惯，生下男孩子，大多是请村里的头面人物给起名。例如，伍二四十五的爹叫伍金贵，这名字就是请学堂里的先生给起的。为请先生置办酒饭，就粜了二斗米。到生下他二叔的时候，老人们为了节省开支，就沿用了这个名字，叫成了伍二金贵，假如他有三叔、四叔的话，就会用伍三金贵、伍四金贵排下来。那时候，除了少数有钱人是一人一个名字外，大部分人家都是采用这种变通办法。因此，虽然在这地方没有复姓，却出现了四个字，五个字的姓名。

伍金贵家穷，可得子早，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爹才四十五岁，于是就以他爹的岁数做了小孩的名字。可惜活了没几个月就死了，到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援例就成了伍二四十五。

这个说明可以看出，晋西北地区不但有弟弟跟上哥哥叫，加一个“二”就是名字，还有按照父亲祖父的年龄取个名字的，其他地方其实也有。

我们机关在岚县扶贫，村子里拿来名单，索毛驴、苗根栓、苗自来锁，看到这些名字，能够验证这个地方肯定贫穷落后。汉族取名字，单名双名居多，如果一个村子出现这么多三字名四字名，不是他们打破成规，而是老百姓还蒙昧在规矩之外。人说文化就是一种限制，有道理，你不能胡来。过去说化外之民，是对落后地区民众的鄙视，但是一些偏僻山乡山庄窝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也是让人心酸。

由人名联想到地名，道理一样。山西有个水电站叫拴驴泉水电站。我开始以为是个躲在深山里的小水电，不是，水利厅的朋友说，这就是山西最大的水电站。

有人说只要人好，名字起啥都行，不对，好人还要好名字，名字能够体现出一个人的文化修养。人名地名沉淀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在有限的几个字内，体现出个人的志向抱负，或者性格修为，这其中甚至还有一地的民风民俗，家族的秩序安排，等等。总之起一个好名字很重要，不能胡乱敷衍。我们的干部，农民出身的居多，前辈没有文化可以理解，上学了，工作了，重新起一个正规名字就是了。

我以为起名字，还是民国年代讲究。我的父亲生于1907年，民国时代成年。他是一个农民，干了一辈子庄稼活，按照他的话说，这就是最底层的老百姓。他有个小名，叫满囤，这是庄户人家常见的名字，取丰收、粮食满仓的意思。二叔三叔分别叫满庄、满斗。庄指一口袋，哥儿三个都是盛粮食的器具。按照辈分，父亲那一辈排在迺字辈，父亲叫迺璋，以璋字循名思义，他给自己取了个字，叫圭良，再循此字义，他给自己取了号，叫子善。他还给我们家取了个堂号，叫复兴堂。一个农民，有小名，正规的姓名，有表字，有大号，家庭有堂号，而且一个一个取得合意合情，文辞雅驯，简直要感叹那时的农民都如此文雅。看看现在，怪异名字、恶俗名字不以为丑，起一个乳名稀里糊涂叫到老，周围更是比比皆是。

十多年前看黄河，游览娘娘滩。娘娘滩是河心的一块沙洲，传说这是李广将军出生的地方，当地续了家谱，有三十几代了。我看到，第一代飞将军李广，数到眼下这一代，叫李二秃，估计这就是滩里一个头上没长头发的农户。这当然也算个贱名，从名字也能看出，他和先人李广，地位已经相差很远。这个名字，应该和运道有些关系。经历了几十代的潮起潮落，李广终于不可阻挡地变成了李二秃。盯着这两个名字，不禁凝思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