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乡愁后土祠

说起后土祠，最难忘河东大地的秋风，裹着千年尘烟，掠过汾河两岸的田垄，掠过秋风楼的飞檐翘角，也掠过那尊矗立在祠前的飞黄雕塑。它昂首振蹄、鬃毛飞扬，一半浸在汉武帝“秋风起兮白云飞”的雄浑辞章里，一半落在故乡万荣的晨光里，将千秋文脉与市井烟火，轻轻揉成了岁月里最绵长的乡愁。

祖祠溯源 文脉根基

万荣县荣河镇庙前村的后土祠，枕着黄河涛声，依着汾水碧波，被誉为“海内祠庙之祖”“中华祖祠”，藏着华夏民族对大地之母最深的敬畏。祠中供奉的后土娘娘，掌阴阳、滋万物，与女娲的渊源历来被世人津津乐道——有人说二者本为同一神祇，也有人说女娲为师、后土为徒，而无论哪种说法，都指向了二者掌控人类生育大权的神圣身份。远古时期，后土祠本建于黄河与汾河交汇处的汾阴脽之上，那片四面环水的滩涂如宝岛卧于河中。当地有一说法，后土娘娘曾在此抟土造人，她乘帆船前往脽上，以黄河泥土抟塑人类，再将诞下的婴儿抱回祠中，送给前来求子的百姓，“娘娘送子”的传说就此在民间生根发芽，让这里成了无数家庭圆梦的圣地。

记者 薛丽娟 摄

史书记载，自轩辕黄帝在此扫地为坛祭祀后土起，先后有9位帝王24次亲临祭拜，其中汉武帝刘彻更是在26年间多次巡幸汾阴，足见这片土地在皇家心中的分量。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汉武帝祭祀后土祠后，途经汾水之畔，忽见一匹神马自水中跃出，毛色金黄，疾驰如飞，宛若天降祥瑞。汉武帝龙颜大悦，赐名“飞黄”（传说中的神马，外形似狐，背生双角），并登临附近高台，目送飞黄消逝于秋风之中，一时豪情满怀，挥笔写下千古名篇《秋风辞》。那座高台，便是后来名扬天下的秋风楼，楼内至今珍藏着《秋风辞》碑刻，字迹雄浑苍劲，历经千年风雨仍清晰可辨。

记者 薛丽娟 摄

此后，历代王朝皆视飞黄为圣物，在后土祠旁修祠立像，让这尊神马的身影，与后土娘娘的传说一道，在千秋岁月里静静守护着这片土地。更令人称奇的是，相传北京天坛的奠基之土便是从这片圣地上取走的，梁思成曾说后土祠的中轴线对称格局，为北京故宫建设提供了成熟借鉴。一抔黄土、一处规制，牵起了晋南与京城的千年文脉。

旧游拾忆 民俗乡愁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飞黄与秋风楼，是裹着20世纪80年代晨光的鲜活风景。

那时的故乡万荣，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我便跟着祖父，踩着田埂上的露珠，往秋风楼的方向去。远远望去，秋风楼的三层木构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木纹，飞檐下的风铃随风轻响，像是在低吟着千年的故事。飞黄雕塑就立在祠前的空地上，比现在的模样朴素些，却依旧气势昂扬。祖父会牵着我的手，一遍遍讲汉武帝刘彻与飞黄的传说，讲《秋风辞》里的家国情怀，讲后土娘娘送子的慈悲，也讲村里老人代代相传的祭祀习俗——每年三月十八和十月初一，这里会挤满祭拜的人，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那时的秋风楼，还是村里最热闹的去处之一。记得有一年，邻村放映电影《血溅秋风楼》，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四乡八里。那天傍晚，夕阳刚染红秋风楼的檐角，乡亲们便扛着板凳、提着马灯，从四面八方赶来，把飞黄雕塑周围的空地占得满满当当。银幕挂在秋风楼的山墙上，当光影亮起，故事里的侠义豪情与秋风楼的千年底蕴交织在一起。我盯着银幕，偶尔抬头看向身旁的飞黄雕塑，竟觉得它仿佛也在凝视着光影里的悲欢，鬃毛间还沾着刚才奔跑时溅起的草叶露珠。电影散场时，夜色已浓，月光洒在飞黄的身上，祖父牵着我往家走，耳边还响着乡亲们的议论声，鼻尖萦绕着空气中残留的爆米花香气，那是属于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春日的河东，料峭里藏着生机，也藏着最庄重的祭祀传统。每年三月十八，是流传千年的“飞黄祭”起始之日，也是后土娘娘的生日，这个习俗自汉武帝起从未间断。20世纪80年代的三月十八，虽没有了朝廷钦差的隆重仪仗，却依旧保留着最淳朴的民间烟火。天未亮，村里的长辈们便带着年轻人清扫后土祠庭院，在飞黄雕塑至祠内的路上铺设青毡，两旁插满五颜六色的旌旗，艾草与檀香的气息渐渐弥漫。乡亲们穿着整洁衣裳，带着自家蒸制的花馍，馍上印着简化的飞黄图案，软糯麦香混着春日连翘花香在风里散开。祭拜时，老人们焚香叩首，祈求飞黄庇佑安康丰收、后土娘娘护佑子孙绵延；孩子们围着飞黄雕塑追逐嬉戏，争相触摸它的蹄甲与鬃毛，祖父说沾了神马祥瑞，一年都会顺遂。祭拜结束后，祠内“品字形戏台”同步开演，河南豫剧、山西蒲剧、陕西秦腔同院竞技，三省乡亲齐聚一堂，商贩们售卖着小吃、玩具与农具，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秋日的秋风楼，最是应了《秋风辞》里的意境。十月初一，秋风已染黄了河东的草木，汾河与黄河交汇处水波粼粼，飞黄雕塑的影子在夕阳里被拉得很长。这一天是历代王朝祭祀飞黄、庆祝丰收的日子，20世纪80年代的此时更像是乡亲们的丰收节。家家户户会蒸制黍米糕，带上自家收获的苹果、红枣、玉米，来到飞黄雕塑前焚香祭拜。祖父会铺开粗布，把果实摆得整整齐齐，拉着我叩首道：“咱们能有好收成，多亏了这方水土养着。”仪式过后，大人们围坐聊收成、话生计；孩子们爬上秋风楼台阶，模仿汉武帝对着汾黄交汇处大喊，声音被秋风卷着落在河面，溅起涟漪，像极了电影里荡气回肠的场景。

今朝焕新 振兴华章

时光荏苒，童年记忆里的炊烟与戏声渐渐远去，但后土祠的香火从未间断。历经岁月变迁，这座古祠虽数度迁建，却在当代重焕荣光。

2003年农历三月十八，后土祠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首届全球华人公祭后土圣母大典，击鼓九通、鸣金九响，来自13个国家和地区的华人代表齐聚于此，3万余名瞻仰者让这座千年古祠再次成为全球华人寻根祭祖的圣地。

记得次年正月十五，我在祠中偶遇一对远道而来的夫妇，35岁左右的年纪，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他们郑重地往功德箱里投了善款。原来夫妇二人在首届公祭大典时曾来过，此番专程前来，是为兑现修缮祠庙的承诺。

岁月流转，飞黄的身影在四季交替里沉淀出厚重底色，童年晨光、电影光影、千年辞章与祭祀香火，渐渐在时光里交融。再回故乡，秋风楼经过修缮更显古朴庄重，飞黄雕塑被重新打造后愈发神采飞扬，祠内龙凤柏依旧枝繁叶茂，正殿上方的四层核桃木镂空木雕堪称“木雕版清明上河图”，工艺依旧精湛。这飞黄雕塑被重塑，昔日神马幻化为涅槃凤凰，以祥瑞之姿契合后土神韵，文脉新意自此相融。

最令人欣喜的是，景区全新开放了后土文化体验馆。这座投资1300余万元的展馆，以“何为后土、后土崇拜、后土祭祀、何以脽上、天下后土、后土民俗、天下大同”七大板块为主线，用现代化方式系统展示后土文化的深厚渊源。馆内既有远古祭祀的复原场景，也有帝王巡幸的文献记载，飞黄传说与抟土造人的故事通过光影技术生动呈现，让游客沉浸式感受华夏根祖文化的魅力。

祭祀习俗依旧延续，只是多了些新时代气息——年轻人用手机记录祭拜场景，庙会里多了文创摊位，《秋风辞》的吟诵声中有了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庙前村依托后土祠，打造了“脽上人家”黄河民宿和特色美食街，黄河鲤鱼、宝井火烧、羊肉饸饹等风味小吃吸引着八方游客；景区还推出了机甲互动、通关文牒打卡、沉浸式情景剧《同舟渡》等活动，黄河一号旅游公路旁的望河台成了观赏汾黄交汇的最佳点位，太空舱、露营地成了文旅新时尚。曾经的小村落，借着文化旅游的东风，成了乡村振兴的样板，千年古祠真正成为带动一方发展的文化引擎。

飞黄绘出秋风里，绘的是汉武帝的千秋辞章，是历代王朝的祭祀文脉；后土祠前忆旧游，忆的是20世纪80年代的晨光童年，是故乡万荣的市井烟火。这方古祠，一头连着千年历史，一头系着成长记忆，更牵着故乡的未来。秋风再次吹过，银杏叶簌簌飘落，落在飞黄雕塑的座下，落在后土文化体验馆的窗前，也落在每个游子的心头。

这里不仅是乡愁的寄托，更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见证。这片浸润着千年文脉的热土，正乘着全市文商旅融合发展的浩荡东风，抖擞精神、昂首奋进，以崭新姿态奏响新时代的澎湃乐章，向世界诉说着河东大地的璀璨过往与荣光！

李志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