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12-09
朋友说去运城不看盐湖,如同去西安不登城墙,总像是缺了魂魄的。于是,在一个秋意已深的早晨,我跟随采风团的作家朋友们踏上了前往盐湖的路。起初,我心中怀揣的,是四千年的盐运历史——舜帝抚琴吟唱《南风歌》的宽仁,蚩尤折戟沉沙的悲壮,盐商车队在黄土高原上碾出的蜿蜒辙痕。我以为我将步入的是一部摊开在天地之间的史书。然而,当我真正立于湖畔,预想中那扑面而来的历史压迫感,却并未如期而至。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那不是雪落的纯白,也非纸张的素白,而是盐——大地凝结,岁月沉淀所独有的,一种带着粗粝质感的、沉默的银白。盐田阡陌纵横,将湖面分割成一片巨大的棋盘,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淡青色的天际线交融。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洒下,在无数盐晶的棱角上跳跃、碎裂,化作亿万点细碎的星芒,并不刺眼,只是温存地闪烁着。风从湖上吹来,带着一股清冽的咸息,不浓烈,不腥膻,只是固执地萦绕在鼻端,如同一声低回千年的叹息。
这片土地,仿佛一位入定的老僧,不言不语,不悲不喜,只是在安静地等待。我那被文字填满的喧嚣的思绪,在这无边的静默里,竟也渐渐沉静下来。历史似乎并未写在书卷上,而是溶解在这空气里,渗进这土壤中。
这次采风活动是由《海外文摘》《散文选刊》安排的。此行颇有意思,不言“参观考察”,只道“体验感知”。第一站,便是那依着盐滩地势开凿的温泉。
池水碧绿,在微凉的空气中蒸腾着绵绵白汽,像大地缓缓睁开的、温润的眼眸。褪去外在的衣衫,也仿佛卸下一身尘世的负累,我将身体沉入那一池暖热之中。一声满足的喟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热力,迥异于家中浴室的燥热,它浑厚、沉实,带着大地母体般的包容,从四面八方温柔地围拢,如无数双柔软的手,不疾不徐地按摩着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关节。连日奔波积攒的僵硬,案牍劳形烙下的酸楚,都在这温汤的怀抱里,一点点被软化、被消解,最终化作无形的倦意,从张开的毛孔中悄然溜走。
同行的文友们,起初还伴着水声低语谈笑,片刻之后,便都默契地沉寂下来。有人仰靠池边,闭目养神;有人凝视远方,神游天外。水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模糊了时间的刻度。远处,盐滩与天空相接,几朵流云悠然漫步,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水中,虚实交错,竟让人一时恍惚,分不清何为天,何为水,何为真实,何为倒影。
那一刻,所有的历史与文化,所有的想象与期待,在身体最直接的感知面前,都显得过于迂阔了。这片土地,正用它最原始、最朴素的方式——温暖,来与我们对话。它似乎在说:“且放下你的头脑,先让你的身体,与我和解。”
若说温泉是“融”,是让紧绷的身心在自然的怀抱中彻底松绑;那么接下来的盐浴,便是“砺”,是一场借由物质的纯净来完成的精神洗礼。盐浴区,是更为纯粹的白。那不是冬日初雪的蓬松,也非白糖的甜腻,而是盐粒层层堆叠、紧密相依所形成的,一种具有冷峻质感的、矿物质的白。一旁有浅池,池中是饱和的盐水,伸手探入,触感滑腻异常。而我更倾心于“干浴”。那是一个更为开阔的盐池,里面铺满了雪白的盐粒,深可及半身。我学着文友的样子,缓缓坐下去,再顺势躺倒,文友拿起铲子将我埋入其中。沙沙沙——无数细小的晶体在身下发出轻微的、细碎的声响,像是大地在耳畔的低语。盐粒初时带着秋日的凉意,接触久了,便被体温渐渐焙暖。
身体被完全埋藏在这片纯白之下,一种奇异的感受开始蔓延。仿佛周身附着的、来自都市的尘埃与油腻,连同内心里那些芜杂的、浮躁的念头,正被这绝对的纯净悄无声息地吸附、剥离。盐,这大海的遗珍,生命的基石,自古便与洁净、盟约紧密相连。此刻,躺在这千年盐湖的怀抱里,我仿佛也经历着一场庄严的仪式。
约莫一刻钟后,我从盐堆中起身,细碎的盐粒如流水般从身上滑落。肌肤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光滑,紧绷,通透。这感觉,不似温泉后的慵懒欲睡,而是一种从内到外的清明与振作,像一株久旱的植物,在雨后洗尽尘埃,每一片叶子都舒展开来,透着焕然新生的活力。
从水的“融”,到盐的“砺”,接下来,便是直抵本源的“归”——泥藻浴。那泥,取自盐湖最深处的底床,未经任何雕饰。色泽是沉郁的墨黑,其间又隐隐透出些藻类生命的幽绿。它们被盛在宽大的池中,黏稠,凉冽,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混合着水汽、矿物质与远古微生物的、复杂而原始的气息,那是大地深处最真实的味道。
望着那一片沉寂的、深渊般的泥沼,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本能的踌躇。这似乎是一场比盐浴更为彻底的邀约,它邀请你暂时抛却现代文明赋予的所有体面与矜持,回归到一种与泥土肌肤相亲的原始状态。
“下来吧,这泥里,藏着盐湖的魂呢。”身旁的土兄笑着鼓励,他率先掬起一大捧黑泥,毫不犹豫地涂抹在自己裸露的臂膀上。
我深吸一口气,仿效着他的样子,将双腿探入泥中。那触感凉滑如凝脂,又带着细微的颗粒感。我将这凉沁沁的泥浆,从脚踝往小腿一寸寸涂抹开来。初始的凉意过后,是一种沉甸甸的、被包裹的实在感。一股深沉而持续的暖意,不再停留于表面,而是向着肌肤深处、向着四肢缓缓渗透。这感觉奇妙至极:身体分明被这厚重的泥浆所束缚,动弹不得,内心却反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与踏实。土兄在一旁喊道:“这泥不仅能吸掉我们身上的脏东西,还能‘镇’住我们那颗浮飘飘的心哩!”说着,他干脆钻进了泥藻里。
诚哉斯言。当泥浆在体表慢慢干涸,收缩,形成一层坚硬的壳,我感觉到所有的躁动与杂念,似乎也一同被这大地之铠“镇”住了,压稳了。心,像一泓被投入明矾的浊水,所有的纷扰渐渐沉淀,最终归于一片澄澈的宁静。这沉默的泥,是亿万年时光的沉淀,是无数生命轮回后的精华。它不言不语,却用它全部的厚重,诉说着关于根基、关于承载、关于回归的古老寓言。
待泥壳干透,走到一旁的洗浴区冲洗。清水流过,泥块簌簌剥落,露出底下干净异常的皮肤,甚至透出一种淡淡的、玉石般的光泽。擦干身体,不仅觉得通体舒泰,步履轻快,更似有一股沉静而坚实的力量,从脚底注入,贯遍全身。
经历了泥的“重”,最后一程,是去体验那极致的“轻”——浮浴。浮浴区设在一个极为安静的区域,室中一方浅池,池水因富含矿物质而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泽,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据说,其浓度之高,足以让人如卧云端,自然漂浮。
我小心翼翼地踏入池中,水温与体温相仿。然后,缓缓向后仰躺——果然,身体被一股柔和而强大的力量稳稳托起,轻飘飘地浮在了水面上。无需任何动作,便如一片羽毛,安然悬停。当双耳没入水中,外界的声响瞬间被隔绝殆尽。世界,在刹那间归于一片鸿蒙初开般的、绝对的寂静。起初,还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中搏动的节律,咚咚,咚咚,像来自远古的、生命的鼓点。渐渐地,连这鼓点也模糊了,消融了。
水温与体温彻底融为一体,再也感觉不到水与皮肤之间的界限。仿佛我的身体也化作了水,或者说,水成了我身体的延伸。在这绝对的失重与寂静里,先前所有的感官体验——温泉的暖融、盐浴的净砺、泥藻的厚重——都仿佛被这“空无”之境吸纳、整合,最终归于一片混沌的宁静。
没有重量,没有声音,没有边界。我仿佛漂浮在宇宙太虚之中,又似回归到生命最初的、温暖的子宫。这是一种深度的冥想,是精神暂时挣脱了肉体桎梏的、短暂而奢侈的自由。脑海中偶尔飘过的一丝杂念,也如投入水中的墨滴,稍纵即逝,了无痕迹。那一刻,我忽然洞悉了这片盐湖最深沉的秘密:它给予我们温暖,磨砺我们身心,用厚重滋养我们灵魂,其最终极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将我们引向这内在的、深沉的静默。在这里,时间停滞,万物归一。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从池中起身。推开房门,重返人间,感觉空气、光线,乃至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格外清新、明亮。
再次漫步于盐湖岸边,整片盐池像无数落入凡间的星星在眨着眼睛。皴裂的湖床,如同老人额上深刻的皱纹,写满岁月的沧桑;一丛丛耐盐的碱蓬草,在秋风中轻轻摇曳,那一点顽强的绿意,在这片银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动人。远处,仍有盐工在辛勤劳作,他们弯腰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与远处起伏的硝堆、湿地间起落的候鸟,共同构成一幅生动而和谐的画卷。
“这湖,养了我们祖祖辈辈多少代人啊。早些年,是靠它采盐吃饭,汗珠子摔八瓣;现如今,是靠它看景待客,迎来送往。说到底,都是靠着这湖水的恩赐。”工作人员指了指远处那些洁白的硝堆,“在你们看来,那是风景;在我们看来,那是祖宗留下的活计,是印记。”
我默然点头。此刻,眼中的白,不再是单调的荒芜,而是岁月结晶的智慧;鼻端的咸,不再是单纯的苦涩,而是生命本源的味道,是文明得以延续的根基。历史的厚重感,终于不再仅仅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它变成了渗入毛孔的咸,贴在肌肤上的暖,沉淀在心底的静。舜帝的歌声、蚩尤的热血、盐商的车辙,原来都未曾远去,它们化作了这盐、这水、这泥,在这片湖中静静沉睡,等待着与每一个愿意俯下身来的心灵,悄然相遇。
临上车前,土兄将工作人员帮他抓拍的一张照片发给我,一个刚从泥藻里钻出来的泥孩,笑得纯粹,笑得纯净。
中条山依旧苍翠,黄河水依旧浑黄,历史的浪涛依旧奔涌东去,仿佛一切都在流逝。唯有那山冈上的松柏,历经四时更迭、风霜雨雪,却始终静静地立在那里,岿然不动。想起中唐文坛领袖韩愈于此地留下的诗句:“条山苍,河水黄。浪波沄沄去,松柏在山冈。”这盐湖,这短短半日所经历的暖、砺、重、轻,所赐予我的,或许正是这“松柏在山冈”般的定力。它先以温暖融化心防,再以洁净磨砺尘俗,继而以厚重滋养根基,最终,引你遁入空无,找到那份源自生命深处的寂静与安顿。
离开盐湖时,我的发间依然带着细碎的盐晶,衣服上,也浸染了那股淡淡的咸味。我想,这大约是盐湖执意留下的印记。
这一场采风,采的早已不是风土,而是心境。它将会像这盐粒溶解于日常的清水之中,在往后喧嚣纷扰的岁月里,默默地、持续地释放它的力量,提醒着我:且停下来,听听内心的声音,就如同聆听那盐湖深处,穿越了四千年时光的、静默而悠长的回响。(水孩儿)
作者简介:
水孩儿,原名吴燕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那段梦里花开的日子》《东家火西家烟》、非虚构《二月或雨水》《忽然而已》、纪实文学《黄河好人》等。
作品曾获2024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世界华人周刊2025年度影视文学奖、第二届国际冰心文学奖、世界华语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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