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冬菜

小时候，我们农村老家有“过冬不储菜，必定要受害”的说法，意思是说，立冬后往往有寒流，白菜要是被冻了就不能储存了，所以乡亲们要赶在立冬前把地里大白菜的根给砍了。然后，在菜地里挖一个一尺多深的土坑，把大白菜一棵挨一棵竖着排列在里面，接着在上面扔两捆玉米秆。白萝卜、胡萝卜基本上也是这样保存，只是把它们长缨子的顶部用刀切下，这样它的养分不会流失。

垣曲老家储冬菜，还有一种形式，即攉菜（腌酸菜）。攉菜的原料单一，就是芥菜。村里人提前把芥菜从菜地里挖出来，当即就用镰刀或菜刀将其须根削掉。第二天一早，各家各户一担担地把它担到河边去洗，并用破碎的碗片把芥菜疙瘩刮得干干净净。感到芥菜不够的家户，也会洗些白菜叶或白萝卜顶替。这时的天气比较冷，在河边洗菜不好受，不好受也得干。

洗完担回家，放在苇箔上控水。再在案板上先用镲子把芥菜疙瘩擦成丝，用菜刀把其茎叶切碎。然后，将二者在席子上搅拌均匀，装进一个早就置于比较凉爽房子的瓮里，边装边用杵捣实，等把菜装完，再放一块既圆又平的石头压住。第二天把晾凉的白开水倒进瓮里，用箅箅盖好。这时，攉菜的任务才算画上圆满的句号，剩下的就交给了时间。平常家庭，每年攉一瓮，大致二百斤。

有十天八天工夫，攉菜就腌好了。吃时，将葱花、蒜末、姜末、辣椒丝在油锅里过一下，再放进从攉菜瓮里挖出的菜和熟牛肉丁，大火炒几下就可以出锅。把在另一个锅里煮好的面条用笊篱捞在碗里，浇些攉菜，吃起来那真叫一个美！这些年，老家的亲戚常捎些攉菜让我们吃个稀罕。老伴说一吃攉菜干面，就想到了小时候农村的生活，就想到了去世的爹妈！

一九六八年二月，我入伍来到塞北。什么叫塞北？塞北就是长城以北的高寒地区，塞北的代名词就是天寒地冻、极其寒冷。

记得我入伍到部队的第一天，是在宋代杨家将打仗的金沙滩吃的晚饭，汤汤水水洒在饭桌上，立即就结成了冰碴子。老班长叮嘱我们这些新兵，去厕所时一定要带个小木棍，以防没尿完就被冻住了。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刷牙，不等刷完牙，缸里的水就结了冰，只好用牙刷把冰捅破。

驻内地的部队配发的是棉大衣、棉手套、棉鞋、栽绒帽，而驻塞外部队的官兵却配发的是皮帽子、皮大衣、皮手套、皮毛鞋（俗称大头鞋）。尽管这样，我们团二连竟在一年冬天行军途中七十多人被冻伤。而塞外的农村一年只种一季胡麻、莜麦等庄稼，农民们冬天不劳作，都在家里“猫冬”。可见塞北有多冷！

每年上冻前，部队都会派出大卡车到河北保定地区的徐水、清苑一带去拉长棵细柳大白菜。它吃着爽口还有点甜，做菜做馅都好吃。

一年冬天菜拉回来后，不知是我们的连首长没经验，还是他们粗心大意，就让战士们把白菜根朝外叶朝内地摞在房背后，成为三四十米长、一米多高的菜墙。那时基层连队看不到气象预报。当天深夜气温突然下降到零下二三十度，将这些白菜冻在了一起，像一个大冰坨。炊事班想吃白菜拿不下来，只好用铁镐去挖，铁镐下去溅起一片冰碴子。那个冬天，我们连基本上吃的是土豆、胡萝卜，没吃过大白菜。过年了，要包饺子，连首长只好用土豆、萝卜从别的连换回一些白菜，给大家做饺子馅。

我一九七二年结婚后，一直过着牛郎织女一般的分居生活。我在部队守卫边防，她在家乡教书育人。我们这个小家团圆，是从一九八〇年开始的。那时我在部队是一个营级干部，符合办理家属随军手续。为此，我的妻子、子女来到驻塞外的部队，开始过一家一户的小日子。我们先住团家属院，后住师政治部家属院。

老婆孩子到部队时，刚过完国庆节，天气已经冷了。当务之急是挖菜窖，要不冬天没菜吃。于是，我找了一块空闲的地方，在战士们的帮助下，利用一早一晚的业余时间挖出一个两米五深、三米长、一米五宽的长方形菜窖，用树枝玉米秆搭在上面，再压几十公分的土，把团后勤分的白菜、萝卜、土豆全部存放到里面。

过了几个月，我又调回师政治部。这里有早已建好的档次高一些的标准菜窖。一个三米深、几十米长、十米宽的大土坑内，用砖块砌成若干个七八平方米的小菜窖，窖顶覆盖着半米厚的黄土，以保证菜窖的温度。

入冬时，部里的管理员把拉回来的白菜、萝卜、土豆按户分成一堆一堆。我们自己再把它弄回家，桌子下、床铺下、窗台上……家里凡是空闲的地方都被这些菜塞得满满的。

为了避免白菜烂帮子，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又把它一棵一棵地搬到院子里，在房前屋后有太阳的地方摆开晾晒。家家户户都这么干，到处都成了白菜，也是一道风景。到了傍晚，大家再将白菜一棵棵地搬回家，或者放在走廊下堆起来，用草帘子或者麻袋片、塑料布、旧衣服、硬纸板盖住，再用砖块、木板压好，生怕大白菜“伤风感冒”。就这样，搬出去搬进来，摊开来收起来，得折腾个把礼拜，很是麻烦。

一个冬天，一个四口之家要储存一两千斤菜。因此，各家就从驻师部大院的警卫连、侦察连请几个战士，帮忙把冬菜放进菜窖里。我用砖块和树枝做成类似书架的架子，把白菜一层层地摆在上面，每棵、每层菜之间都留有空隙，以便空气流通。萝卜则倒在地上用土埋好防止空心。

每家的菜窖口都有用木板做成的盖子。天好时打开，晚上或遇到气候恶劣的日子就把它盖上。有时忘了盖，窖里的白菜就会受冻。因操心不够，菜窖的温度有时热有时冷。这样，一棵白菜到吃的时候，只剩下不大的菜心。有时忘了打开菜窖的盖子，窖里温度高，土豆、萝卜就会长出芽子。我有几次半夜里从热被窝爬起来，出去盖菜窖口。空闲时间，还得把不能吃的菜倒腾到窖外。为了吃冬菜，那些年真没少操心。

家里没菜了，要去窖里拿。先把系好绳子的筐子或小桶吊到窖内，我再从一米见方的窖口踩着搭在窖里的小木梯下去。人上来后，再把菜提上来。窖内外温差大，窖口全是冰碴子，手扒在这里冰冷冰冷，三两分钟就被冻得像胡萝卜，回到屋里得在火炉旁暖半天才能缓过劲。

部队家属来自五湖四海。他们把全国各地吃白菜的经验带到部队，记得有的人白菜帮子不舍得扔，剁碎了挤出水分，放点油吃荤馅儿，吃素馅则放点虾米。拌好馅，蒸包子包饺子都好吃。有的人把白菜帮子切成薄块，做醋熘白菜。他们大火热油，倒进白菜帮，再倒醋，翻几下锅，最后出锅前用土豆粉勾芡，色泽明亮，蒜香扑鼻，下酒下饭都好。还有的人把白菜心凉拌，切成细丝后加盐、加味精、加醋，再倒点河南籍战友们探家回来给的小磨香油，那真叫一个好吃。特别是节假日叫几个战友喝酒时，这道菜最受大家欢迎，也吃得精光，还要再拌两盘，真爽快！

如今，无论春夏秋冬，老百姓餐桌上可选择的食物和蔬菜很多，大量存储冬菜的举动行为，都已随着时光渐渐隐去，变成老年人的永久记忆。

（张宝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