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深处

■王镜波

初识老窦家牡丹农业园是一次温暖的意外。春日出游，网上购了票，女儿和我驱车外出赏牡丹。到了目的地，验票，进园，一切顺理成章。这时窦老板微笑着走过来，说他家牡丹园对老年人是免费开放的，坚持要退票给我。虽说票价不高，但心里却是暖暖的。

后来关注了窦老板的抖音，发现他的这方园子并不是牡丹的独舞，其他的花草也在园中有一席之地。春末，各色鸢尾倩影摇曳；夏日，萱草、荷花俏姿绰约。月季、凌霄从初春开到深秋，蜡梅冬日领风骚。另外还有紫藤、海棠、玉兰、文冠、百合、大丽等几百种花卉，四季均有花事可寻。每年五月中旬，窦老板便敞开园门免票迎客，满园芳华供游人随意观赏。他常在抖音里详细拆解牡丹的生长规律以及牡丹如何才能根强苗壮的养护技巧。如遇有人探寻养植花草的秘诀，他也会耐心相授，从不藏私。这是他“行必善”的家训底色。那份对草木的温柔，原是刻在骨子里的善意。

后来，我们曾几次造访窦老板的牡丹园。

小雪时节再访，寒意已染枝头，园中的景致却更添深意。围绕凉亭，薄荷葱绿，甘蓝艳紫，月见草居然还露着几分暖意。亭周以细纱严封，亭内地暖的炉火正红。地上摆着数十盆畏寒的花草。窦老板邀我们围炉而坐，煮一壶清茶，红薯放入炉内烘烤，茶香、薯香漫过鼻尖，闲话间，寒意悄悄消散，竟有几分家的温暖。

到了牡丹园，聊天的内容就离不开牡丹。“春赏花，夏秋赏叶，冬赏骨。”窦老板笑着说。于是我们在他的带领下去观赏牡丹花骨。寒风里，牡丹褪去了华容葱茏，屈曲如虬的枝条上缀着饱满的红色芽蕾：有的如胭脂凝珠，红得浓烈醇厚；有的似丹砂裹霞，艳而不妖；有的像赤玉雕琢，润得透亮沉凝，正应了“嫩蕊包金粉，重葩结绣囊”的景致。我喊女儿：“快看，牡丹现在就发新芽了！”窦老板笑着说：“那不是芽苞，是新蕾。”我愣住了：“牡丹花蕾冬天就有了！”窦老板笑笑，然后又缓缓说道：“牡丹花深秋孕蕾，经过寒冬零下十几度的修行，在冰雪中沉潜蓄力，冬天越冷，来年花才能越艳。”我们认真地听着，填补着对牡丹认知的缺憾。他看我们很认真，就又给我们讲起牡丹的今昔过往，那些关于牡丹的故事。

窦老板的一席话，彻底颠覆了我对牡丹的固有认知。向来只知道她有皮日休笔下“竞夸天下无双艳”的华贵地位，是李白眼里“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倾城绝色，是富贵的象征，却不知这“百花之王”的出身原是“生山谷”“与荆棘无异”。她的那份艳压群芳的底气，全是寒来暑往的淬炼所得。不由得让人对她肃然起敬！

窦老板带着我们来到一株老牡丹前，只见其花骨铮铮如铁，遒劲盘曲如龙，高一米五左右。粗糙的表皮刻满岁月的痕迹，枝杈间的红蕾却依然鲜亮饱满。“你们看这枝条上的麟芽痕，一年一个印，数一数都90多岁了。”他顿了顿，指着树牌说：“咱们习惯上说80岁以上，低调些。”他的指尖抚过花骨上的结节，细心地教我们如何辨认牡丹树龄，语气里满是对这株老牡丹的珍视与尊敬。

这株历经近一个世纪的牡丹王，熬过无数寒冬，见过世事变迁，却依然年年孕蕾，岁岁开花。花朵直径八寸有余，为全园之冠，真是“树老春深更着花”，愈老愈显坚毅的品格写照。

你看，牡丹花那些小小的红蕾，在寒风中默默坚守。她们不像桃李般抢春先，也不似寒梅孤高自赏避尘嚣，而是只循着本心沉潜蓄力，恰如窦老板的处世之道，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牡丹的花蕾于开花前也会偶遇暖阳煦照，但她只是微微鼓胀，绝不贸然舒展。正如传说中抗旨不媚的洛阳“焦骨牡丹”，宁可被贬、被烧，也绝不折腰一样。这份不苟且、不俯就的风骨，恰与窦老板“行必善”的信守遥相呼应。

待到来年谷雨，这些寒蕾便会倾其所有，纵情怒放：姚黄鎏金铺盏，欧碧叠翠堆盘，魏紫如紫霞裁衣，赵粉似胭脂织衫，而更多的红牡丹则像烈火燃枝，花瓣层层叠叠如锦缎铺展，把一冬的淬炼化作惊天动地的灿烂。这般厚积薄发的生命姿态，恰是窦老板的人生写照。他为游客介绍牡丹寿星，细数着园里的名品来历，眼神里是对经营多年的花草的热爱与执着，这是他“书必念”的精进，是润物无声的文化传承，也是他对“身必勤”的恪守。说起那片被预订的牡丹，他云淡风轻：“定金收了，就不能失信。今年秋天雨水多，错过了栽种期，就算多占地一年，经济上受了损失，明年也要如约。”牡丹在酷寒中不变其志，窦老板在利益面前不改其诚。他平日里对访客的热忱，对花草的珍视，主动为老人免票，无偿分享栽种经验，二十余年如一日照料牡丹园，这份藏在细节里的善良与执着，让牡丹园多了份人间温情。

“行必善，身必勤，书必念，言必慢”，这十二个字是窦家的家训。它刻在牡丹园的木牌上，也刻在了窦老板的言行里，更与牡丹的品格深深契合：牡丹以寒蕾抗冻，百年长情铸风骨，是“身必勤”的坚韧；窦老板以诚信立身，以厚道待人，是“行必善”的本真；牡丹不媚俗，不折腰，沉潜蓄力待春来，是“言必慢”的沉稳；窦老板深耕园圃，细育名花，不吝分享，是“书必念”的精进，是润物无声的文化传承；牡丹因沉潜而华贵，因坚韧而长寿；窦老板因坚守而可敬，因真诚而可亲。花如人，人似花，二者相互映衬，让这方牡丹园不仅有花木的清芬，更有人性的光辉。

走出牡丹园时已近正午，微风轻拂，冬阳正暖。我坚信：待来年春深花绽，那满枝的绚烂与这份深沉的执念，终将愈加醇香，成为人间最值得赞赏的美好。牡丹深处，自有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