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11-20
李文晓
风,何时已从中条山的褶皱里滑下,先我一步抵达了这座小城?它从远山的脊线游弋而来,袖筒里藏着薄霜的碎屑与无形的画笔,如一位悄然踩点的画师。我踩过人行道,鞋底碾过昨夜凝结的露水,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在撕扯一张无形的日历。卸下职场重负后的第几个秋天?又是第几次,被这山风,如此轻柔地翻开?
小城唯有条山大街两旁挺立着两行枫树。街道尚年轻,而北方稀客五角枫,树干早已粗壮,皲裂的树皮诉说着光阴。驻足抬头,第一枚落叶被风摘下——它并未着急坠落,在空中微微颤抖,似乎要将叶脉的气息呵着还给枝头,才松开锯齿状的指尖。也许只有一秒钟,它却被无限拉长:光影里,优雅翻转身姿,先是炭火炽烈,继而流转成琉璃的澄澈,最终定格成时光打磨的一枚薄薄玛瑙,轻盈叩击地砖,细微声如印章盖在大地扉页。紧随其后,无数叶片如训练有素的舞者,在无声号令下集体谢幕。它们不言痛楚,亦不眷恋,把深秋的凋零谱写成初冬的绝美终曲。回想曾经职场的喧嚣:案头堆积如山、时间如催命的符咒、精疲力竭的应对……这静谧的“退场”却为我上了迟来的一课:原来至深的精彩,无需掌声加冕。
疏朗枝丫间,阳光筛落一地碎金,飘落我的肩头,恍若时光金粉慷慨倾洒。我伸手想要接住这跃动的光斑,它却倏地隐入落叶间。路面的落叶踩上去“哗啦”脆响,像被岁月之手粗暴撕碎的旧日历。蹲下身,拈起一片半红半黄的叶子,叶缘精巧的月牙缺口,似小时偷尝月饼的齿痕,琥珀色边缘剔透得几乎映出指纹。指尖微凉,心头蓦然一动——那一刻,我读懂了“残缺”:原来光阴并非赐予完美无瑕,更多是教会我们将生命的缺口,打磨成阳光涌入的窗口。
人行道内侧,冬青绿篱修剪得笔直如线。盛夏时的浓绿收敛,叶尖浮现褐色斑点,好似岁月染在鬓角的霜痕。那深沉的绿意依然倔强,像在无声宣告:“衰老无可避,脊梁不可折!”我抚过冰冷的叶丛,仿佛抚摸自己的身体:膝盖已带滞涩、步履亦感沉缓、记忆有时也会迷路,可胸腔里的那颗从不懈怠的发动机,依旧遵循着青春节律奋力搏动。恍然彻悟:进入人生的后半程并非生命断电,而是更换了更持久的能量源,容许生命在低回婉转的频率中散发出恒久的光亮。
晚秋深寒,点燃了枫树积蓄的热烈。条山大街两侧,两排通体燃烧的五角枫,仿佛聚拢全城氧气赴一场盛大涅槃。驻足树下,杜牧那首诗便随口吟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而在我的心底,却悄然置换,红叶并非“胜”于二月花,其实就是“省”于春花。那春天的花朵耗却一季雨水换来短暂的烂漫,而枫叶仅凭一口凛冽霜气,便将毕生色彩悉数“省”出,毫无保留。那是极致浓缩的红,更是生命“返工”的红——将少年轻狂浮华,中年奔命焦灼,尽数投入时光回炉,最终淬炼提纯,凝成沉静深邃、穿越万年的赤色。
一株略显稚嫩的枫闯入眼帘,叶片半红半黄,边缘晕染金芒。风过,“沙沙”轻响,宛若少年情难自禁折起书页一角。仰头看去,叶背绒毛被阳光点亮,柔嫩如婴孩初生的睫毛。奇妙的是,一片叶上竟同时栖居三种光阴:主脉翠绿青年,叶缘金箔中年,叶尖深红暮年。一棵树,将完整的“一生”折叠成三色彩笺,任由清风刮开谜底。抬手欲摘,指尖蓦然停驻——何不就这样把它留在枝头,任其随心摇曳?那是岁月公开的“谜面”,只须抬头凝望,无需急于得知答案。
街道尽头,松柏如深绿戎装卫士,肃立守护着一幢幢深灰色的楼宇。那玻璃幕墙承接夕阳余晖,化作柔和的巨大灯箱,将枫红再度反射晕染。天地色温被无形之手又一次调和:红色愈加炽烈,绿色愈加深沉,暗色则愈加厚重。城市与树木,这一刻达成了短暂默契的握手言和。心中顿时澄澈安宁了许多,原来不必遁入深山,钢筋水泥罅隙里,也能滋养一片心灵枫林。只要心底尚存一寸柔软土壤,岁月自会遣风送来生命的种子。
转身返程,步履更显迟缓。夕阳将身影拉得悠长。我、枫树、高楼,三道影子平行铺展,如同三把刻度迥异的尺子丈量流淌着的黄昏。影子抢先抵达“老年”界桩,它扭曲、蔓延出岁月的轮廓,却坦然舒展于落叶地毯,仿佛低语:“莫要惧怕,我不过是你另一副隐形的骨骼,注定与你共赴衰老。”我不由蹲下身与影子对视。一阵风来,一枚枫叶吹至脚边,细柄不偏不倚指向影子胸膛位置,宛如标记心脏的箭头。
拾起一片枫叶,对着渐暗的天光,叶脉清晰如微缩航道地图,每一条纤细分岔都刻着无声的注脚:“此处曾经过浩荡春风”“此处曾停留滂沱骤雨”“此处曾被飞鸟暂作驿站”。会心一笑,轻轻合拢掌心,也合上自己的生命旅程地图——奔波的职场、中转的车站、弥漫消毒水的病床……喧嚣坐标皆成过往,终点唯余归途:带着满身时光印痕,回到此刻枫影之下,无言地将这片叶子夹入生命书卷的末页。
暮色四合,路灯次第点亮。枫树沉淀为暗红,宛若夜色包裹的锦缎,只剩下边角在夜空里轻轻漾出涟漪。放眼仰望,最高枝头倔强悬着最后一枚叶子,像点点不肯熄灭的孤独火种。风一次次掠过,它一次次执拗回望,似乎在轻声呢喃:“再等等,容我看尽这人间星河灯火。”终究,它还是松开了紧握的执念,如同松开尘封永无归期的初恋。叶片划过路灯光锥,瞬间点亮,如逆向流星决绝投向大地怀抱。触及地面的声音轻轻融入夜色,那一刻,心湖里激起的定然是一声轰鸣——那是向过往身份的郑重道别,也是归途尽头的温柔召唤。
走在归家路上。身后枫林沉入更深的黑暗,如缓缓闭合的庄严幕布。我深知,明日朝阳升起,新叶依旧会红,会落,继续以飘飞轨迹将“岁月不待人”的坚硬箴言,翻译成“岁月且从容”的柔软诗行。我将携着这枚叶子,穿越城市脉搏,人潮涌动,余生四季流转。不再奋力追赶,不会焦虑难安,也不再灯下苦熬时光。只愿偶尔在阳台书桌前,将叶子再次举起,迎向灿烂的阳光,看那光束穿透月牙般的缺口,静静流淌进额头那纵横沟壑。刹那间,我、枫叶、夕阳,三条蜿蜒时间之河交汇重叠:青春是苍翠叶基,中年是流金叶缘,如今是这彻底沉静的赤红。我们终于在生命最本真的颜色里,达成了最终的和解。
这枚枫叶,安歇于《家在山河间》的书页间。合上书本,发出极轻的纸张摩擦声,宛如条山大街枫树的悠长应和。窗外秋意深了一寸,房间里的我内心也豁然宽了几分。于是,你便省悟得更加透彻:人都会老,这不过是光阴递来的一张空白日历。它会轻轻拍拍你的肩头,温言轻语告诉你:“可以歇歇了,就在此地,慢慢晕染你的红,悠然飘落你的叶,缓缓看尽这山河在四季流转中渐渐清瘦。”
至此,我将余生的节奏调至低频:一日,看枫影婆娑三回;三日,酿时光醇酒一坛;七日,书心底素笺一封;信上只有八个字:“枫影摇落,晚秋晴好。”
运城日报、运城晚报所有自采新闻(含图片)独家授权运城新闻网发布,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或镜像;授权转载务必注明来源,例:“运城新闻网-运城日报 ”。
凡本网未注明“发布者:运城新闻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