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08-26
李耀岗
在万荣坡上头,下雨是件极具使命感、紧迫感和仪式感的事情。
过去,许多地方也说靠天吃饭,都没有坡上人家的靠天吃饭靠得那样瓷实那样无挂无碍。不光吃饭,连喝一口水也得靠天看天的脸色。
坡上人当然也知道打井取水,但天旱且地下水埋藏深,缺乏机械和测量的年代在峨嵋岭的坡上高处打一口井动辄要向地下掘进几十米、上百米甚至更多。最早的寻水脉打井便成为豪赌一样的民间工程,一打一个黑窟窿,再打还是黑窟窿,越打心里就越犯嘀咕,既费钱费力还懈劲懈力,只为找一口水喝,深水却解不了浅渴。因此,那时吾乡顶好的村子可能才会有一眼两眼能出水的井,他们叫它深井。那井委实深哟,最深的一口井深达310米,掉下一块石头子半天都听不到落水的声响,黑洞洞的,深幽幽的,深得离水太远了,深得遥不可及。
普通人家也都有井,但那井只能叫像井一样的水窖,蓄天水用的。天水就是下雨水,万荣坡顶上多少年就一直靠喝这种叫天水的下雨水过活,真正的靠天吃饭靠天喝水,一代又一代,一庄又一庄。平常年景,看见天上黑云积得厚了,风儿紧了,估摸着要下雨,坡上的人就纷纷往家跑。他们紧着步子跑并不是为躲雨,反而是哪里有雨就往哪里跑。惯常的样子是,天上雷声轰轰,地上脚步匆匆,各家各户的人在院子巷子往来穿梭,繁忙且有序如雨前蚁穴周围同样繁忙的蚁群。这并不是一种叫傩什么的祈雨仪式,而是人们忙碌着清扫院子巷道准备接雨。这雨最终都是要流进那口叫作井的水窖里的,故而须尽量保证不让柴禾垃圾浮土牲畜粪便混进雨水带了进去。保证水道洁净是顶重要的事儿,一点儿也马虎不得。讲究的人家平时用过的脏水也不会随手往院道上泼,仿佛那一草一木一砖一土都连接着每一个人的福祉与平安。
万荣坡上的雨,不像气象预报依降水量区分小雨、中雨、大雨、暴雨,他们区分雨的等级,是按接雨的雨量来划分,如滴星、行檐、漫裕……
这真是关于降雨量的极具地域特色的生动描绘,有万荣人天生骨子里的黑色幽默。
譬如,滴星。
可以是指雨的初始。坡上人管开始下雨叫开始滴星了,星星点点的雨滴稀疏坠落,发音也作滴血,好理解,也确实形象。要是老天爷面有难色,行雨只是虚晃了一枪,没有达到实际降雨标准,万荣坡上人也叫滴星。嗨,老天爷闪人呢,轰隆轰隆吼叫几声,只滴了几星子,连地皮都没湿遍。滴星又分滴大星、滴小星、滴匀了云云,便是直呼了滴血也符合那雨的艰难,滴血到底是滴谁的血?谁管雨就滴谁的呗。这样形象的词儿能直接贬损到位,下雨下得像滴血一样,这下雨活像是要人家亲命呢,怪不得舍不得下么!
行檐,也是替代降雨标准的好词儿,龙行于天,雨行于檐,对万荣坡上人来说远比什么雨水多少毫米精准明确且表达清晰便于操作。如前所述,自有开始降雨迹象起,坡上人就开始清扫院巷、收拢晾晒之物准备接雨。一番忙乱下来,这只是常规接雨的规定动作,并不代表这雨一定能靠得住,万一只滴了几星点呢?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坡上还是太高了,去哪个方向都是一路下坡骑车不捏闸的风驰电掣。坡上也有人说恐怕云飘上去也难,没准一阵风就又把雨引跑了呢!想必那飘逸的云朵也有偷懒的时候。要说真正属于接雨蓄水的核心环节还得是自“行檐”开始。一般情况下,阴云淡雨中一番忙活之后,坡上人便坐在自家屋门口耐心观望。望哪里?房檐,准确点说是房檐最靠前的那排带了舌头的瓦——滴水。当一缕缕的天水自房檐舌形的青瓦滴水开始流下,形成一排排细密好看的雨帘时,坡上人始才面露喜色嘴里念叨一句“这雨行檐了”,然后拧灭手中的纸烟起身披一条麻袋顺手掂根铁锨向家中那口“井”的水道命门——水放眼走去。水放眼,那是一条连接于井腰之间的细长的水道,是下雨水蓄进这种坡上旱地井窖肚腹之内的必由之路。当雨水汩汩流进这旱塬上的井窖,井壁吃水线节节攀升,那真是太令人欢欣鼓舞的时候,对庄稼人来说就像“囤里有粮心不慌”那种满足的欢欣。井里有水,吃喝不愁嘛!
漫裕,算是坡上下雨的极致了。
这是丰歉之间不好掌握的一个量级,总归是雨量大了多了密了稠了涝了淹了种种,所对应的便是巷道积水了,庄稼淹没了,井窖接满了,土墙倾圮了,崖窑坍塌了……记忆里这样的时候不多,但隔年总会有那么一次两次。有时遇有瓢泼大雨很短的工夫井水就接满了,有时则在半夜什么时候猛然暴发,家里人就得时时听声辨识估计水快接满的时候。许多坡上人家的老井大约都有先人掘井时留下的石刻或砖刻铭文,上刻井成的时间及井深多少丈、接水多少以及水线标记云云。水线即警戒线,超过此限于井便有危险,毕竟都是土井,后来砖砌井壁和洋灰井壁就不怕了,满了也不怕,索性乐得直接在井口舀水。那时候,一般人家即便觉得雨水金贵也有一个度,过犹不及,无远弗届,水满则溢,欠点有欠点的好处,凡事不能太过。漫裕或者还有别的指代名词,或者叫“满裕”也可,但这个量级的雨这样的接雨程式一定不错的,大凡达到漫裕、满裕标准的雨量,下够一定时辰,坡上人就会毫不犹豫果断封闭水道,甚至要用预先备好的砖土堵死水放眼以求平安。好像坡上还有一个村名叫漫裕口或漫峪口的,怕也是与雨有关联的。
我们村子在峨嵋岭的坡顶上,方志记载此地“水深土厚”“土瘠民贫”“无水泉灌溉”“人好力田喜雨苦旱”。“喜雨”“苦旱”是一对苦命冤家,“苦旱”不用讲了,生产力落后的年代,天上不下雨,地下不出水,“万泉无泉”“干万荣”“旱万荣”由此而来。当年万泉、荣河合县后全县共有各种深井381眼,也大多分布在靠黄河的荣河地界,坡上这边仍是旱的。“喜雨”则可以拼凑出无数张坡上人的笑脸,只为了一场雨和更多的雨,他们在雨中笑得那样开心,露出靠喝雨水养成的一口洁白的牙齿。这一点可以算作坡上人面对坡底下人当门一口氟牙的地域性骄傲。人说,坡下地下水位浅,一镢头下去就能刨出水,水却含氟高偏咸,男男女女当门一口氟牙。坡上打不出地下水,人们都是靠喝天水长大,牙却是白的。本地人,看门牙便能辨出是坡上头的还是坡底下的。那牙,是镶在嘴里的名片。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农业农民的命根。
为了与干旱抗争,万荣坡上人在进行诸如滴灌、渗灌等节水农业尝试的同时,也努力地在黄土的褶缝中寻找水脉,如今有不少村子早已成功打出了多眼出水量较大的机井,更有让黄河水爬上坡的引黄工程也在悄悄润泽着这一方水土。近年,原来惯见的干裂田间地头业已装了可以灌溉的水管,曾经在坡上不可想象的有水浇地的高标准农田也正在一些村子成为现实,村里的自来水还可以引到家里,用水的确比以前便利多了。有了水的保证,原来的旱地也开始创造新的奇迹,这些年万荣桃果已经成为吾乡农业的一张新名片,并且有了可观且稳固的市场效益。水改变着他们的生活,也在悄然改变着坡上的面貌,庄户人似乎不用再看老天的眼色了。但对于旱作农业来说,下雨永远是最基础最迫切的需求,坡上人尤爱雨水,对下雨的偏执仍然痴心不改,始终敬称雨水为天水。在他们眼里再好的灌溉都不及天水的作用:天水么,水里有油呢,好得多呢,美得太呢!
乙巳年夏,旱情凸显,波及中原多域,多地缺乏缓解旱情的有效降雨,整个坡上都在盼着一场或几场达到“满裕”级别的大雨。
农历闰六月十二,公历8月5日,周二,晨,终于下雨了,万荣坡上下雨了。吾乡人奔走相告欢呼天雨降临,各个自媒体账号、微信群纷传来自坡上落雨的图片和短视频,还有操心家乡的在外亲朋为家乡盼雨心切直接拨了视频通话看坡上下雨的“现场直播”。这无疑是一场好雨、及时雨,坡上人的脸上笑出了皱纹:呵,玉黍舀黍有救了,葱有救了,果子好了,有天水就不一样……
自京城媒体退休回乡的师姐马朝阳,以媒体人的敏锐嗅觉和对吾乡吾民深沉的感情,第一时间在雨中捕捉了坡上人面对突降甘霖的喜悦、兴奋和感慨,并在她的视频号“马姐姐记录真实生活”中最快地发了出来。看到她发的《万荣终于下雨了》的视频时,万荣坡上还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并且已从“滴星”“行檐”过渡到“漫裕”下了数小时了。众乡友看视频千里同心盼坡上下雨,纷纷点赞视频开头马姐姐在雨中由衷的几句略带悲悯与激切语调的即兴旁白,那是情感最饱满丰沛的诗句,是坡上人对雨无须掩饰的颂词,今摘录如下:
听!这是下雨的声音
这是万荣下雨的声音
这是在罕见的大旱之后下雨的声音
这是万荣农户望眼欲穿的声音
这是玉米、黄芪、大葱都希望听到的声音
…………
哎呀,这雨太好了!
听!这就是万荣坡上人面对下雨最真实最痛快的声音,这就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声音。
多少年来,他们说着“孤山戴帽,有雨来到”的民谣,多么希望雨随人愿能够旱涝保收,可以不受水的困顿,可以不受干旱的掣肘,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多少年来,他们年年为一口并不出水的旱井赋予“井底生泉”的美好愿景,他们喜雨苦旱期待风调雨顺,常常盼云盼雨盼一场从“滴星”到“行檐”到“漫裕”的好雨应时应天解民之愠。
多少年来,“下雨了”始终是万荣坡上人最爱听的一句吉利话。
多少年来,“下吧”“快下先”“狠狠地下么”一直是万荣坡上人对雨最焦心的呼唤。
好吧,雨终会来的;听吧,万荣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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