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胳膊

管家喻

哪吒有三头六臂，我只有一个头，却有三只胳膊。

我的两只胳膊分别长在我的左右肩膀底下，您很容易看得见；我的第三只胳膊您不容易看见。说它是隐形胳膊也行，说它是臆想的胳膊也罢，它却是的的确确存在。

记得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每天早晨，我都要独自背着书包上学校。那个时代，所有学童均是如此。每次出门之前，我都要背好自己的书包，这书包是我娘亲手缝制的。当时学童们背书包，都是斜挎在身上的。若书包带搭在右肩上，那么书包就吊在左胯上，反之亦然。

我和所有的儿童一样，上学之前从来没有背过书包，所以我认为小学学习其实就是从背书包开始的。既然背书包是我的新事物，那新事物我总是不适应。每次背书包总也背不好：书包不是抽到了前面，就是抽到了后面。有时书包带搭在了胳臂上，还没走一步书包就从身上溜下来了。

我娘常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意思是不管什么事情，学会它了，就不觉得它难办了。可是我当时还没有学会背书包，因此觉得它很难。每次我都用两只手抓紧书包带往脖子和肩膀上套。每当此时，母亲无论在忙什么，都要咚咚咚地跑过来，伸出她粗糙的双手，帮我把书包带理顺、书包整好，还要给我把袄背拽展，然后说：“去吧，看着马车，不要给人家搁气。”搁气就是吵架或打架。我点点头就出发了。

有时放学回家，半路上就尿急了。可是路过的姚家巷和帝君庙巷里都没有公厕。怎么办？只有像哪吒踩着风火轮一样飞快地往家跑。进了院子我就喊娘，说赶紧给我下书包。娘于是从屋里出来问道：“你的两条胳膊呢？下书包还要喊娘！”我的两条胳膊呢？嘿，正在解我的裤带哩。不知怎么回事，娘给我做的布裤带，我系的是活扣，到解它的时候就变成了死扣疙瘩！娘看了扑哧一笑说：“你需要再长一只胳膊才够用哩！”话音未落，她就将书包就从我头上卸下来了。于是我匆匆冲向后院的茅厕……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已十一二岁了。个头虽不很高，但从小干这干那的，身上有一疙瘩劲儿。那些年，我们家分到的口粮全是原粮。也就是说，小麦、绿豆是颗，玉米、谷子是穗，萝卜分的是萝卜埝，红薯分的是红薯地。原粮需要磨成面才能做饭，这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但是只有长到现在，我才体会到粮颗变面的艰难。离我家不远的东城门口，有一座我们大队办的粮食加工厂。我们的小麦和玉米，就拿到这里来加工。小麦比较简单，把粮袋扛到这里验了级、过了称、交了加工费，就可以排队领取白面和麸皮了，因为粮加厂的大机器日夜不息，早磨好了成百上千袋面粉给社员兑换呢。

可是粮加厂的大机器不加工玉米面，它另有一个叫作“一风吹”的电动磨面机专磨玉米面。玉米是我家的主要食粮，因此磨玉米面就成为家庭生活的主要功课之一了。我身体弱小的时候，磨玉米面都是爹娘和二哥的事儿。如今我已经能背能扛了，这活自然就轮到我的头上了。可是我顶多只能背动半口袋面，也就是30斤左右的玉米，再多了就背不到粮加厂。假如背到半路把粮袋放下来歇一歇，那么就再也无法把这沉重的粮袋重新扛上肩膀了。

那么，我从家里出发时，这粮食是怎么背上去的？是我双手抓紧粮袋的口子，使劲往右肩膀上一甩，我娘趁势提住口袋往上一提，粮袋就背起来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人为何只长两只胳膊呢？如果我有三只胳膊，就不需要娘停了织布机下来帮我背粮袋啦！

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我家虽然住在县城里，而且还是县城里的老住户，但是我家一直到1973年才安上电灯。不是没有电，也不是没有线，而是我家里没有钱。我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都是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的。幸亏那年月学校课程少，作业少，老师经常不布置作业。然而暑假和寒假的作业还是有的，基本以记做好事的日记、写学习心得体会和自拟题目的作文为主。

我从小学习好，作文更好。班主任老师自从给我们开了作文课之后，每次都会在下一节作文课时当堂表扬我写得好，很多时候还要朗读我的作文，或者让我上讲台朗读自己的作文；课后，还把我的作文贴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供同学们观摩。

可是老师和同学们只知道我作文写得好，却不知道我作文为啥能写好。为啥能写好？是因为我有个不识字却会做文章的娘。我刚刚能记事儿的时候，每次娘领我或背我出去时，回家的路上总要问我：“群儿呀，娘刚才领着你去哪儿了？”我说去城墙外了。城墙外看到了什么呀？我说看到好多庄稼。娘问都是什么庄稼，我说不知道。娘就说那高的是玉米，低的是黄豆，趴在地上的是红薯秧。娘接着问我谁在庄稼地呀，我说爹和张叔、韩叔还有不认识的人。娘就问他们在做什么呀，我说不知道。娘说他们在锄地，手里拿的东西叫锄。昨天下雨了，今天天晴了，他们把地锄一锄，土就变虚了，太阳就不会很快把湿土晒干了。我问要湿土干什么，娘说庄稼喜欢在湿土里生长，土干了它就活不了了……

娘不厌其烦地又问又答，一会儿指着天空说：“你看见天上飞的东西了没有？它是老鹰。飞得很快很高，能飞很远，人都应该学习老鹰。”一会儿又蹲到地头给我捉一只绿蚂蚱说，“蹦蹦跶跶，绿草蚂蚱。蚂蚱蚂蚱，吃咱庄稼。逮它回去，喂咱鸡娃。”她还让我跟着她说。一遍教不会，就再教我一遍。

回到家里后，母亲还让我把今天看到的都说给哥哥听一听。经常是我说的时候，娘也小声跟着说，她在提示和鼓励我把所见所闻的事情说清、说好、说完整，然后她就夸我说得好，还说哪儿哪儿你忘记说了。我这时就急忙抢着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您叫我重说吧。”

娘的启发开导，使我从小就学会了放开眼界观察事物，并且对观察到的事物进行归纳，进而用语言描绘和表述出来。这不是作文又是什么？因此我常对妻子说：我的文章是不会写文章的人教的，是我娘教的。

每次繁忙而多彩的假期结束之前，我都要自拟标题，把整个假期最有意义和我最受感动的事情写成作文。我很喜欢这样的作文，由于写的都是我亲身亲历的场景，因此就比较生动，可读性强。有许多作文，我不知怎么就写出来了。而这些作文交给老师后，都能得到夸奖。

可是这就害苦我娘了。为啥？因为开学前的时间总是十分紧张的，往往前一两天我才有时间写这些作文，所以我必须点灯熬夜。而我写作文就趴在我家平时吃饭的方杌子上，其面积不足一平方米，还要放一盏我娘用玻璃醋瓶自制的煤油灯。油灯光亮很弱，娘就用针把灯捻拨大。可是灯拾大了既费煤油又冒黑烟，因此还得拨小。娘见光亮不好，便放下手中的活，端起油灯站在机子旁。她说：“高灯低亮。我把灯拿起来，你就好看清楚了。”我如果写到夜里12点，娘也端灯照亮到12点。

有一天娘给我端灯照亮时，我心里突然闪了一道亮光：娘的双手，不就是我的第三条胳膊吗？我从小到大，这条胳膊就一直呵护着、帮助着我，跟我身上长的胳膊一个样！

我长大以后，娘却老了。我生活，我工作，再也不需要娘给我的这只胳膊了。可是，我始终觉得，我身上的的确确长着三条胳膊：两条长在肩膀下面，另一条呢，只有我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