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尊严”

赵战生

《礼记·檀弓下》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

这位不记姓名的“饿者”，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不受嗟来之食饥饿而死，成了千古典范。而登坛拜将，统率千军万马，叱咤楚汉风云的淮阴侯韩信，未发迹前，却根本没有保持这样的“尊严”。

在汲汲遑遑的人生低谷，韩信屡屡遭受白眼与不堪，却无法保持颜面，只能仰天长叹。其实，韩信也是颇有根基的人物，他的祖父就是韩襄王，只不过他是庶出的孙子，无缘上位而已。

贫困潦倒之时，韩信多次前往南昌亭亭长家蹭吃蹭喝。亭长的妻子嫌恶其无行，便提前做好饭菜，端到内寝的床上去吃。韩信无奈，只好悻悻离开。

为了维持生计，韩信去河边学钓鱼，却常常空手而归。许多在此洗衣的村姑，冷眼相观，讥笑连连。只有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妪，肯把自己的饭菜分给他吃。韩信感激涕零，言称日后富贵，必重报这一饭之恩。后来，他果然信守承诺，以千金酬谢“漂母”。

令韩信最为不堪的，是曾经遭受的“胯下之辱”。那日，他带剑在大街上行走，突然被一小混混拦住了去路，公然撒泼：“你要不怕死，就用剑来刺我；如果怕死，就从我的胯下爬过去。”韩信当然不肯杀人取祸自毁前程，只好匍匐在地，穿其裆而过。试想，如果他当年心头火起，一剑要了那混混的狗命，哪里还有后来决胜垓下、灭楚兴汉的辉煌战功？！

也许，韩信的这番经历，正好验证了孟子的箴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就是说，一位伟大的人物，不经风雨磨难、人生历练，便很难出类拔萃，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小不忍，则乱大谋”亦是古圣先贤的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小忍”，只会失去一时一地的“尊严”，而“大谋”，则会赢得一生一世的莫大荣耀。“史圣”司马迁，恐怕连做噩梦都没想到，自己只是为死战被困、无奈投降匈奴的李陵说了几句好话，便被盛怒之下的汉武帝判了“腐刑”。

面对如此残酷的人生际遇，一般人都会陷入绝望，痛不欲生。可太史公想到自己撰写《史记》的大业未竟，便以空前绝后的浩然气度，忍辱强生，用如椽大笔，写下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千古一史”，不仅为自己，更为中华民族，保留了煌煌于世的最大尊严。

司马公为了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忍辱负重，笃志前行，其兰质蕙心，天地共鉴，照耀日月。然而，也有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竟不惜设词罪人，甚至大开杀戒。

汉文帝刘恒的皇后窦漪，屡屡干涉朝政，人称“铁娘子”。她“笃敬黄老，打压儒术”，无所不用其极。儿子刘启继位，她成为皇太后，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一日，窦太后召见儒士辕固生，问他读过《道德经》没有，说那可是经世致用、天下第一的好书，多读有大益。辕明知窦太后是要他礼赞黄老哲学，却不识时务，不但宣称儒学为治国正宗，还批评黄老的“无为而治”，容易使人消极颓废，不思进取。窦太后闻言大怒，痛骂儒士不如猪狗，并立命武士将辕固生投入兽笼，让他空手赤拳与野猪相搏。幸亏站在一旁的景帝见情势危急，悄悄塞给辕固生一柄利刃，才使他纵身一跃捅死野猪，躲过一劫。

说来这个辕固生也真是太过迂腐，怎能以卵击石违逆懿旨呢？你嘴上痛快了，人家脸上挂不住了，岂不是自讨苦吃，自招祸端！当然，我们也不可简单地把这一切理解为“书生气”，其实它也是古代士族“士可杀而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尊严。

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九任皇帝像兄弟牵手下山，一位比一位孱弱。皇帝不济，国运自然每况愈下，甚至到了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地步。乱世出英豪。在家国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总有胸怀大志，心系天下安危的忠臣良将、仁人志士挺身而出，喋血沙场，为捍卫国家主权、民族尊严而英勇战斗。

文天祥是南宋著名的抗元将领、伟大的爱国英雄。他先是散尽家财，招募义兵勤王；后又带领义兵转战各地，奋勇抗击入侵的元军。空坑之役失利，他不幸被俘。面对敌人的百般威胁利诱，他始终守身如玉，守志不移，以“一死之外，无可为者”的铿锵誓言，维护了自己的人格尊严。英勇就义后，人们在他的衣带中，发现了一首“绝命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也与他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先后呼应，紧密契合。可见他早就做好了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心理准备。“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对此评赞，文天祥真的“庶几无愧”。

同样是在南宋为相，同样是彪炳青史的拒敌入侵英雄，赵鼎没有被气焰嚣张的金兵打败，而是倒在了“自家人”的倾轧之下。那时，他与秦桧同朝为相。面对金军铁骑纵横，不断南侵的危殆局势，他力排众议，备述“三策”主战；而秦桧却见风使舵，先在“战”与“和”之间摇摆不定，后又竖起了“议和”的大旗。所谓“议和”，说白了就是俯首称臣，就是投降。

几经较量，秦桧靠投机钻营、设词诬陷、欺上瞒下等卑劣手段占了上风。赵鼎落败被罢相，一年之间，连遭贬谪，从绍兴到潮州，最终流落到海南岛上的吉阳军。在他前往绍兴赴任时，秦桧幸灾乐祸，弹冠相庆，却假惺惺在渡口小亭设宴，为他送行。赵鼎厌恶至极，冷笑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别糟蹋了好酒！”说罢，头也不回，径自登舟而去。

吉阳军即今海南三亚市，那时尚未开发，一片荒蛮，历来是贬官的流放地。赵鼎在这里生活困顿，孤立无援，难有作为，遂含忿绝食而死。临终前，他自书铭旌：“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还给皇帝上书，表明心迹：“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后来，宋高宗看到奏章，不由感慨系之：“朕每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

上古时期，仓颉造字，为华夏民族带来了文明的曙光；尔后，孔孟之道大行，挺起了中国人的精神脊梁。故孟夫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凡有此“四心”者，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反之，便是一个离经叛道，苟延残喘，丧失人格，路人侧目的“另类”。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古圣先贤的哲理名言，为我们揭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一切的不幸与毁灭，首先是由自轻自贱，抛弃“尊严”引发的。对个人而言，是自毁前程；对家庭而言，是自毁乐园；对国家而言，则是自毁长城。由此可见，恪守道德、道义底线，始终保持尊严，是多么的重要，决不可等闲视之。

黄金有值，尊严无价。如若人人皆“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安宅正路，守志笃行，我们的民族必将自立于世界前列，更加强大自信，我们的祖国必定实现复兴，前途无限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