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现代主义的表达方式与价值观

王慧

我读孙云苓老师的诗集《给时间一点时间》有一段时间了，读完之后本想马上写点什么，但心理上发生了一点有意思的变化：一是我并没有给“时间”一点时间，而是给了“自己”一点时间，所以拖延到现在；二是我在给自己时间的过程中，渐渐的竟以为这本诗集的名字是“把时间还给时间”，直到今天准备下笔，才发现原来是“给时间一点时间”，顿时哑然，更觉诗集标题之妙。

不管是“把时间还给时间”，还是“给时间一点时间”，在诗人和读者的心里，“时间”这个深奥的哲学或者物理词汇，藉由这本诗集，而变得无比聚焦。这种感觉就仿佛鱼儿从来是自在地在水中游，但有一天，鱼儿开始观察起自己与水的关系，并试图做出一种描述。孙云苓老师凭着诗人的悟性与敏感，准确地衔接了“时间”之内容与“诗歌”之形式，将两者共有的跳跃性和叠加性自然而然地呈现在一首首诗歌中，并且给了“时间”独有的客体审视，令人着迷，也令人深思。无怪乎为诗集做序的黄波老师也要写道：“人们常说时间是一剂良药，它能排解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与忧愁，倘或芸芸众生都希望如此，那么时间又将如何自治呢？”

原来，时间也需要时间；原来，时间也需要自治。这种比拟手法，是《给时间一点时间》诗集中的突出表现手法，充分表达着诗人对“时间”的重视与体悟。整本诗集分四辑，其中辑一“听到时间的声音”和辑四“光阴的碎片”，都是选择了和时间有关的主题来概括。如果说这样的选择是一种不自觉的侧重，那么整本诗集中约有15篇诗歌的标题含有代表“时间”的词汇，比如《活在母亲曾经的年龄》《无意间成了光阴的囚徒》《看着一只虫子慢慢老去》《时间的羽毛》等，不能不说这是诗人的一种自觉观察与表达；更加明显的侧重即是诗集的名字《给时间一点时间》，连用了两个“时间”，来彰显主题，而这首诗本身，也完成了诗人对“时间”的诗性理解。

“我想，在时间的夹缝里/可否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和另外一个自己”，诗歌的这一小节，如果不是诗人借用了物理知识，那便应该是在痛定思痛之后的凝血之语。在这里，“时间的夹缝”所指的“时间”，应该是人的生命历程所感知的那种“时间”，即人们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再到身高增长、进入青春期、进入壮年，再到衰老都遵循的那种可以预测的生命模式，并与他们活过的年数紧密相关的一种“时间”。任何生物，包括人类，都不能在这样的时间中自由移动，甚至也不能重临某个选定的时刻，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一旦流逝，便成为过去，永不可更改。但是在“心中的记忆”深处，诗人一次次地回溯过去，想要完成一种更改，或者至少是完成一种能够使自己信服的解释，从而最终放下过去，珍惜当下，走向未来。因此，她多么希望时间是有“夹缝”的，这夹缝中的一缕亮光，能够拯救一颗痛苦的心灵，安放一个孤独的自我。

这样的理解可以通过诗集的第一篇《鱼的魔术或者我们自己》来完成一种确证：这是一首对于画家保罗·克利的画作《鱼的魔术》的诗意表达。有文章这样介绍《鱼的魔术》：“它以油彩和水彩创作的这幅神秘的杰作，画面快活而简单，但却表现了克利复杂的思考。鱼漂浮在黑暗的背景中，这一背景暗示出无限的宇宙空间和海底世界两个方面。空中飘荡的奇怪鱼群、鸟笼、花卉、日月行星、时钟及下方的人物，完全浑然一体。这是一幅充满幻想的完全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生命的存在状态，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看过这幅画作及相关解读，再读孙云苓老师的《鱼的魔术或者我们自己》，会明白诗人对画作做了全面的抓取，同时又有独特的参悟。这首诗中，“时间”可算作是灵魂的意象，从一开始的“钟表的指针”“深邃而神秘的宇宙空间”，再到“时间之网”“几秒的记忆”，直到“钟表的嘀嗒声”和“生与死的距离”等，都是在用诗行阐释画作中的“时间”内涵。但诗人又没有仅仅停留在用文字对画作的单纯复刻上，而是在“鱼的魔术”之后，加上“或者我们自己”，这正是这首诗之为诗的本质所在，它是有着诗人主体性的作品。

被誉为“最难以理解而又最富诗意的瑞士表现主义画家”保罗·克利，在他的时空观念中，“时间和空间不再被划分，宇宙作为形式的整体展现了从混沌到清晰的视觉运动过程，以此开始建立新的时空观”。而他也经常通过文字和作品呼吁人们重新认识自己，并重新考量自身和宇宙的关系。“思想存在于地球与宇宙之间。人的覆盖面越广，他就越痛苦地感觉到自己的局限。”在克利任职于包豪斯学院期间，他把宇宙的观念也融入了教学之中，让学生在力、重心、平衡等概念中实现造型的构思——艺术类学生必须认识到自己是“地球之子，同时亦是宇宙之子，是万星之星”。

从诗集中的信息来看，诗人2022年完成《给时间一点时间》，这时她关于“时间”的理解，应该是直觉式的。2024年，诗人写下《鱼的魔术或者我们自己》，不仅表达出对画家关于“时间”的世界观之认同，而且有一种找到知音的令人感动的情感。她在画家的作品和追求中，明白了自己用生命所参出来的感悟。我想，这也是诗人以《鱼的魔术或者我们自己》作为整本诗集的第一首，同时又以《给时间一点时间》作为整本书籍的标题之原因所在吧。而这样的安排，这样的诗作，也正体现出孙云苓老师不再是她早期诗歌的那种传统思维，而是像保罗·克利一样，具有现代主义的表达方式与价值观——这正是现代诗的灵魂，是现代诗人的本质。现代社会所带来的文明与进步，让诗歌已经不能再单一地承载“岁月静好”和“田园牧歌”，而是必须展现同时代人的痛苦与忧思、复杂与深刻、创新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