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02-20
■卫云恒
村庄单薄,一面的房子依山势而建,老屋在村中央位置,面南背北,阳光充足。出了大门后,使劲往前一大步,就蛙儿一般贴着了古槐树。古树葳蕤蓬勃、耸翠参天,三个人拉长了手臂方能抱全。等到盛夏时节,穿过亭亭如盖的绿荫,沿着悠扬的小路往沟里去,过了沟滩,再转过一个弯,两岸青山相对出,路上大小的石头开始渐次堆叠,柏树漫山遍野排列开。由山梁上往下看,一方田地,方方正正,又开阔又平展,那便是父亲的瓜田了。
在老家镇子上,庙崖村的西瓜远近闻名,而村人都喜欢离家近、墒情好的土地。父亲暗地里悄悄看好的瓜田却是大家避之不及的,那是一块沙土地,不仅贫瘠,离家还远。父亲是有大智慧的,他告诉我说,沙土地上种出的西瓜甜脆多汁,最关键是成熟期早,这就站在了商业风口。只记得父亲说话的间隙,眉间眼底有着白鹿原上白嘉轩费尽心机换来的那块白鹿过境风水宝地后的窃喜。
父亲相中的这处“秘境”占地五亩,许多年里,我们家人都习惯唤它作“五亩地”。沙土地种植的西瓜果然甜美多汁,每年上市时节,总要比一众种植户早成熟一个多月,物以稀为贵,价格自然会翻上几倍,惹得村人眼热心跳。为了防止有人偷窃,父亲便在瓜地里搭起了瓜棚,夜夜守护。白日里则会换我前去。我们昼夜不停,守护着瓜田,也守护着唯一维持全家生计的金水银水。
清晨,我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夺门而出。沟底的雾气还没有消散,在流水般缓缓升腾、游移,远处的山峦恍如少女,娇羞地扯了层纱蒙着脸。我跑得飞快,得换父亲回来,因他今天要赶早去集市上卖瓜。
山里的空气清新鲜亮,晶莹冷澈的露珠打湿了裤脚,我不歇力地跑到了山梁上,往下看,哇!“五亩地”云蒸霞蔚,仙气腾腾,看不见一丝人影。深吸一口气后,拖长了尾音,大声呼喊,很快,山谷的氤氲里传来了父亲的应答声,声声入耳。这是我们父子间不成文的约定。
隔山架岭互答之后,儿子开始俯身冲刺下山,父亲拔脚躬身上山,中途相遇,并没有太多言语,只一句:“注意脚下,看着点路!”
父亲往上走,太阳要出来了,金光万道;儿子向下行,烟霞还没散尽,云遮雾罩。
青山隐隐,蜿蜒的长路一条,完成了他们一天中的第一次无缝衔接。
日出三竿,整个山谷里只我一个人,阳光金子般照耀着大地,各种鸟儿的鸣叫声此起彼伏。瓜田里,一望无垠的翠色斑斓,一个个滚圆滚圆的大西瓜袒露着肚皮,调皮地歪着脑袋,像种水极好的翡翠,又像个活力四溢的天灵地宝,样貌各异。侧耳细听,仿佛能听到它们鼓着肚子、憋着气、拼命生长的声音……饿了的时候,挑一个小的砸开,大的要换钱,金贵得紧呢。彼时,父亲已经教会了我如何辨识成熟西瓜的诀窍,双手用力挤压,耳朵凑近了来听,还需用手触摸它的花纹,个中秘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午后时光最难熬,昏昏欲睡之际,我开始大声歌唱,兴致勃勃,荒腔走板……一会儿又起身走走,蓝天幽谷,清风拂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瓜田里,我双手叉腰,昂着头,检阅着父亲打下的江山,而我仿佛那个志得意满的少主人,天地万物匍匐脚下,竟没一人敢还嘴。走累了,地头柿子树下站一站,旁边卧牛般的大石头下,常会有翘着毒钩的黑蝎子,窸窸窣窣,毒性极大,却也得躲着我……感叹这人间道场的造物伟大,一粒种子,土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蓬勃健美。人迎难而上,辛勤耕耘,硕果累累……
太阳悄悄爬上了山顶,入暮时分,山梁上照例传来了父亲的呼喊声,像是风浪里的船工号子,沉稳内敛,又夹杂着一缕不易觉察的焦灼和惶急,生怕我没有答应……我忙站起身,挥着手大声呼喊着回应。
山里的夜下得快,我小心翼翼,连跳带躲地穿过瓜田,弓了身子向上攀登。偶一抬头,山梁上忽明忽暗的灯火正在向我移动、靠近,那是一身疲惫的父亲,带来的满天星河。
擦肩而过时,父亲递给我一根木棍:“拿好防身,回去赶紧吃饭……”从清晨到夜晚,由集市到山野,我们完成了一天里的第二次交接。
回去的路上,草丛里突然扑棱出几只大鸟,又迅速化作几个极小的黑点投进了山谷。远处,暮色苍茫,山高月小。
我和父亲每天轮换交接,就像放车上的纺锤一般,回环往复,往复回环,这样的光景会持续我整整一个暑假。现在想想,真的感激那段时光:孤独和寂寞,磨我心性,让我学会了藏锋守拙和自我救赎;等待父亲来自山梁上的一声呼喊,让我内心柔肠百结、满怀期待;我变得无所畏惧,大夜如墨,乱石嶙峋,我和父亲用自己的脚板摸索着向前,生生蹚出了一条路来……
山梁往下,我竟然摸索出了可以到达“五亩地”的三条路来: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正中间,山梁直上直下比较陡峭,最是快捷,也是父亲常常选择的一条。山梁往右,一条山路可以通往沟底,平缓到和“五亩地”水平时候,可以直接拐进去。最左边的一条路,距离有点远,风景却是最佳,要经过一处废弃的院落,父亲分明可以叫出当年院落主人的名字;转弯处,绿树掩映,百鸟啁啾,风光旖旎,院子里有朴拙的青石充当桌椅,一棵巨大的皂荚树直逼苍穹,浑身上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刺,沧桑又倔强;绕过了皂荚树,草丛中隐着一泓清泉,清冽甘甜,四季潺潺……这条路也只有闲暇的时候才会选择。
后来父亲开始和大伯一起经营矿山生意,我也参加了工作,我们聚少离多。去过矿上几次,热络的父亲和司机师傅们总是打成一片,完全不像一个老板该有的样子。正是心雄万夫的轻狂浮浪年纪,也常常会想起父亲的瓜田,念头一起,又转瞬即逝!
最近几年,总是心心念念想着回老家。成年人回一次老家,相当于看了一次心理医生。我们一生追求的东西一开始就在,只是你后知后觉而已。当你走远了,再回头望时,原来那时的风景很美,可惜已经回不去了,就像我的青春和父亲的一方瓜田。
父亲最近迷恋上了拍摄抖音,推拉摇移,运镜平稳,后期制作也特别棒。我想,若当年有此类传播平台,父亲尽兴拍摄他的瓜田,定可以成为一个顶流网红。有次交谈,父亲说:“山里的祖坟已没有位置了,‘五亩地’风水好着呢!”我点点头:“空了一起回去看看!”
我不惧怕死亡,似乎在许多年前“五亩地”飞跑的路上,已然想得明白通透,死亡就是人生的通关奖励,因为那边也有我的亲人,我心底里燃起了希望,就像坟场里升起了太阳。
此刻,我在北方巴巴等一场雪来,然后驱车于漫天风雪中,一起回去看望父亲的瓜田……见不到点点莹白在半空中无风自舞,听不到雪落枝头轻轻响,感受不到细碎的凉意在额发上一触即散,蜿蜒成水滴的形状向你证明,它们来过。
父亲的瓜田,它盖着白布,摆出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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