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醋作坊”

《围城》1947年5月初版封面 （资料图）

钱锺书先生会酿醋，这是我看《围城》的一个小小发现。

钱先生不是山西人，也未到过山西，他是无锡人，无锡对面是镇江。镇江出醋，地方特产，差不多全是这地方及周边地方人的口味，培育出来的。钱先生做的醋，只会是镇江醋。镇江醋跟山西醋的差别在于，山西醋就是个酸，镇江醋发甜。

这甜是怎么来的呢？外行人以为准是加了糖，我还多少懂点，知道绝不会是加了糖，多半是作料在发酵的过程中产生了某种酶，这种酶发甜，做出的醋就有了淡淡的甜味。《围城》里，有两处拿这种误识，嘲讽那些无来由就嫉恨的人。

我看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本子（2021年1月第16次印刷）。

一处在第331页。这几天，方鸿渐孙柔嘉小两口闹别扭，方不随孙去她姑姑家，孙回来说起在姑姑家听到的什么新闻，“鸿渐总心里作酸，觉得自己冷落在一边，就说几句话含讽带刺”。一个星期天早晨，孙柔嘉又要去姑姑家，两人吵了起来，柔嘉说：“来去我有自由，给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

另一处在342页。冬至这天，方家老太爷打来电话，要儿子媳妇晚上回家吃冬至饭。鸿渐跟柔嘉说了，柔嘉说：“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前一晚姑母家里宴会，你不肯陪我去，为什么今天我要陪你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去姑姑家跟去公婆家能一样么？

这两处都可说是借喻。《围城》写的是世态人情，人情中“羡慕嫉妒恨”是常有的事，这种情绪，往浅里说，就是吃醋。钱先生既通晓酿醋术，想来醋碗就在手边，书中这里那里，总会洒上几滴醋水。玆举三例——

第55页：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

第286页：辛楣取过相片，端详着，笑道：“你别称赞得太热心，我听了要吃醋的。”

第297页：方鸿渐暗想，苏文纨也许得意，以为辛楣未能忘情，发醋劲呢。

醋碗不会端得很平，有时不免洒出来泼在地上，于是笔下也就变了花样。第69页有一例。方鸿渐搭上唐晓芙，约出共进餐，提出要趋府拜访，唐小姐说非常欢迎，又说父母对她姐妹们绝对信任，“不检定我们的朋友”。鸿渐“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可是唐小姐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醋泼酸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钱先生的酿醋术，不止这么简单的几招。山西醋里有“老陈醋”，指放上一两年的醋，多了也不好。镇江醋里有没有“老陈醋”不知，倒是钱先生的酿醋作坊里，确确实实有“隔年醋”。第277页，方鸿渐和孙柔嘉的恋爱关系确定后，柔嘉强迫鸿渐说出他过去的恋爱，鸿渐不肯讲，经不起柔嘉一再而三地逼，讲了一点。孙柔嘉嫌不够，他又讲一些，柔嘉还嫌不详细，说道：“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醋么？”

我是山西人，山西醋只说年份，地点上不刻意标榜。太原附近的清徐县以产醋闻名，最有名的是“水塔牌”，好坏在那个“陈”字上，不说是哪儿产的。《围城》里的醋，前面说的隔年醋，也是按年份说的。钱先生聪明过人，酿醋术上，断不会甘于平庸。《围城》里，他发明了一种新的品牌，以处所命名，称之为“隔壁醋”。乍一看，似乎是山西永济市出的。永济旧称蒲州，黄河边上有个普救寺，《西厢记》的本事就发生在那儿。他们要做醋，可以堂而皇之地叫“西厢醋”。钱先生笔下的“隔壁醋”，是在湘西三闾大学校园里酿制的。书中第254页有详细介绍——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方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得写信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最后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闲事？

怎么起了“隔壁醋”这么个品牌名？无他，陆子潇住在方鸿渐隔壁也。

钱先生的醋作坊里，还有一种醋，不酸，但确实是钱氏品牌醋之一种。事见书中第71页苏文纨语。苏文纨在赵辛楣、方鸿渐、曹元朗三个男人之间周旋，喜欢的还是方鸿渐，有一次，方鸿渐对曹元朗表示了某种嫉恨，苏文纨听了似嗔似喜，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个人就是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

仿红葡萄酒有“干红”之例，这种醋可称之为“干醋”吧。（《太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