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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哭古人,留赠来者——陈寅恪和他的《柳如是别传》

来源:运城日报发布者:时间:2021-10-19

赵战生

如果不是一部《柳如是别传》,人们很难把陈寅恪与柳如是的名字连在一起。两人相隔三百余年,一个是当代史学巨擘,国粹鸿儒;一个是明清易代之际的秦淮名媛、诗坛才女。

耄耋之年,且又双目失明,罹患足疾,先生何以苦苦要为柳如是作传?他在《稿竟说偈》里,一语揭开了谜底:“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一部皇皇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全面考证、诠释了一代名妓的荣辱沉浮、婚变经历,彰显了其“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冰雪操守、家国情怀。作者以人明史,以史为鉴,给读者留下了诸多思考。

陈翁晚年失明后,历经十年炼狱,口述其旨,指明典籍,由助手笔录整理,完成巨著。弟子黄萱无限感慨:“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隐,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气概。”

以教授、大师的身份,为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尘女子作传,特立独行,惊世骇俗。嚆矢之响,始于北大教授刘半农。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和他的学生商鸿逵,就为曲线拯救北京的“侠妓”赛金花,写下了一时洛阳纸贵的《赛金花本事》。

《柳如是别传》熠熠生辉,为先生著作等身的书架,又新添了一枝清采,亦为大师营造的文化彩虹桥,涂抹了一缕新绿。

尽管陈寅恪的名字享誉世界学坛,如雷贯耳,但一般人还是知之甚少。由于大师辞世已半个多世纪,时过境迁,旧迹尘封,他的一切似乎都已淡化了。

值此盛世重文、国学如鼎之际,让我们回望先生的奋斗之路,重瞻大师的治学硕果,必然增识明道,大获裨益。

陈寅恪(1890—1969),字鹤寿,郡望义宁(今江西修水)人。祖父陈宝箴,官拜湖南巡抚,曾国藩称他为“海内奇士”。父亲陈三立,著名诗人,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膺“清末四公子”。夫人唐筼,系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

十二岁时,陈寅恪随兄就学于日本巢鸭弘文学院。后考取官费,先后进入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美国哈佛大学等世界名校,通晓十几种语言文字。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陈寅恪虽然遍履世界顶尖学府,却没有一张文凭在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心中只有学问,眼里没有文凭,不屑拿文凭蒙人混饭吃。

海外游学归国后,“一无文凭,二无论著”的陈寅恪,在梁启超的举荐下,受聘于清华大学新设立的国学研究院。时任该院主任的吴宓,称他“最为学博识精”。研究院实行导师制,他与名宿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齐名,并称“清华四大国学大师”。

在水木清华园里,陈寅恪像只翙翙其羽、频鸣新声的凤鸟,引来众多关注的目光。他讲课,旁征博引,厚积薄发,不仅学生爱听,座无虚席,连吴宓、朱自清、冯友兰等著名教授,都赶来观摩。古典文学大师傅斯年由衷赞叹:“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一时间,“教授之教授”“太老师”的声誉纷至沓来。陈寅恪实至名归,与梁启超、王国维并肩为“清华三巨头”。

抗战爆发,日军逼抵平津,陈三立义愤绝食,溘然长逝。国仇家恨,在陈寅恪心里种下了“驱除倭寇”的种子。1939年,英国牛津大学聘请他为汉学教授,并授予他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之职。不料二战突发,航道中断,他被迫栖居香港,执教于香港大学。

不久,香港沦陷,陈寅恪愤然辞职,闲居在家。日军当局以40万元日金,委任他创办东方文学院,遭他严词拒绝。后来,有人充当说客,敦请他到已被日军占领的上海任教,又被他当面斥退。

陈寅恪的史学研究别开生面,独树一帜,他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征稿》《金明馆丛稿》《寒柳堂记梦》等,对海内外学术界产生了重大影响。

《柳如是别传》完稿后,胡乔木问他有何打算,他不无担忧地说:“盖棺有期,出版无日。”胡则安慰他:“出版有期,盖棺尚早。”

作为一位顶尖的历史学家,在双目失明的晚年,执着于为一个三百年前的青楼女子作传,真可谓惊鸿一现,石破天惊。对于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诘难,先生皆一笑置之。他之所以格外推重柳如是,主要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守望一生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清代名士袁枚曾言:“伪名儒,不如真名妓。”先生向来鄙视“伪儒”,难怪要用如椽大笔“血泪为文”,为名妓作传了。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柳如是传奇。

柳如是,本名杨爱,字如是,又号河东君。“如是”,出自辛弃疾《贺新郎》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自幼丧父的柳如是多灾多难。因无力偿还巨额债务,母亲忍痛将她卖给吴江一有钱人家当婢女,后又被这家转卖到江浙交界处盛泽镇上的“归家院”。

归家院是处“青楼”。不幸之中的大幸,是院主徐佛并非等闲之人,她心地善良,多才多艺,“操琴写诗,善画兰花”。在她的悉心调教下,小如是粗通文墨,才艺大长,很快就在归家院挂了头牌。

“人怕出名,猪怕壮。”如花似玉的13岁少女柳如是,被吴江周府的老太太相中了,硬把她赎去当了自己的贴身丫鬟。

吴江周府是退职宰相周道登的府第。周老爷姬妾成群,却又看上了柳如是,三言两语哄得老母开心,又把如是纳了偏房。老夫新妾,周老爷常把如是抱在膝上,教她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如是一一默记在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看见如是意外受宠,后来居上,其他姬妾不由妒火中烧,遂以最恶毒的谣言,诬陷她与男仆春茗私通。这一招果然奏效,周老爷暴怒之下,将如是逐出了周府。

转了一个大圈,柳如是又回到了归家院。周府的一番波折,使她对人世百态有了新的体验,不再轻信别人,率性而为。

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宋征舆,是云间“几社”的领袖人物。他慕名来访,倾吐心声,欲结秦晋之好。柳如是不知他是否值得托付终身,有意考他一考。

钱钝夫所著《质直谈耳》中记:某个冬日,宋、柳约会,宋如约先至河边。柳却传语:“风大浪急,船行不稳,宜在水中等待。”宋毫不迟疑,纵身入水。如是恰到,急令人救起,将宋揽入怀抱,百般抚慰……

有情人终成伴侣。宋征舆带着柳如是长期同居在外,纵游山水,吟诗填词,无拘无束,好不快活。

丽日蓝天之下,骤然飘来一团乌云。宋征舆的母亲听说儿子在外狎妓,怒不可遏,不仅派人将宋拘回府里,严加看管,还让官府下达“逐妓令”,将柳逐出云间。

像只离群的孤雁,柳如是悲鸣远去,再无回头。但前路茫茫,伊于胡底,她亦不知晓。

宋征舆错失红颜知己,含泪写下《一剪梅》:

天暮江云一带寒。几阵轻风,无数青山。画船独立到更阑。霜满人间,月满人间。往日匆匆今日闲,到得将忘,忽又多端。千林烟路不禁看。若要愁还,除是君还。

在盛泽时,柳如是结识了张溥、陈子龙、李存我等民族志士,常与他们纵论天下兴亡。她曾慷慨陈词:“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然而冷酷的现实却使她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百无聊赖之际,她整理刊刻了自己的两本诗集:《戊寅草》《湖上草》。“西风欲破人愁寂,吹入芭蕉作雨声。”道出了柳如是身陷泥潭无力自拔的苦闷心情。

自言替她解闷释愁的人来了,这人便是小有诗才,自命不凡的谢三宾。几番接触之后,如是看出他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市井之流,断然拒绝了他的求爱。谢三宾本是纨绔子弟,转脸纠集一帮地痞流氓,不断上门寻衅滋事。柳如是气得呕血,一度避往嘉兴。

江南文坛泰斗钱谦益,号牧斋。他以诗识人,对柳如是大加赞赏,逢人说项。只因他当年典试浙江时,破格录取了谢三宾,与谢有师生之谊。

为了摆脱谢三宾的骚扰,柳如是赶往常熟,向钱谦益求助。

看见头戴儒巾,身着男装,气度不凡的“女丈夫”,年近花甲的钱谦益失去了宿儒往日的矜持,竟发起少年狂来。他即兴赋诗,把柳如是比作卓文君,说自己就是司马相如。柳如是幸遇真名儒,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甘愿以身相许。

他们真的要结婚了。婚礼别具一格,选在画舫举行。

这天,云间缙绅以钱“为老不尊”为由,“哗然攻讨”;岸边围观者亦莫名激愤,向船上乱投瓦块秽物。面对满地鸡毛,一片狼藉,钱、柳泰然自若,仍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快乐之中。

为了金屋藏娇,钱谦益在“半野堂”后,花巨资增建“绛云楼”。资金困乏时,他将自己珍藏的孤本宋版《汉书》,卖给了谢三宾。谢因不满钱出面干涉自己的丑行,且又横刀夺爱,遂趁机压价,硬让恩师亏了二百金。

南明偏安杭州后,为聚拢人心,起用钱谦益为吏部尚书。钱感恩戴德,喜极而泣,决心力挽危局,做个传世英雄。

孰料清军铁骑横扫江南,南明小朝廷朝不保夕,顷刻土崩瓦解。钱谦益面临命运抉择,犹豫彷徨,不知所措。柳如是不愿当亡国奴,劝钱与她一起投水自尽。钱却嫌天寒水冷,迟迟不肯下水。柳如是喟然长叹一声,独自跃入水中,幸被家仆发现救起。她不由悲从中来,追问自己:“千秋知己何人在,还赚师雄入梦无?”

大清王朝一统天下,南明遗臣纷纷遁去,各找归宿。钱谦益未作他想,接受招安。朝廷授他礼部侍郎兼修明史。侍郎好混,明史难修。钱谦益弃玉存瓦,自感有愧,苦闷难当……

饱受煎熬,大彻大悟之后,钱谦益去职离京,栖居杭州,在西湖濯缨濯足,漫步苏堤,发思古之悠情。

面对洗心革面、改弦更张的夫君,柳如是原宥了他曾经的懦弱、失节,真诚表示:“妾虽不足以比文君、红拂之美,借得追陪杖履,学朝云之侍东坡,了此一生,吾愿足矣。”

1664年,钱谦益83岁。他想到自己时日不多,丧葬费尚无着落,不由愁上心来。其时,恰好有人登门,愿出一千两银子,请求赐文。他自感心力不济,难以完成。踌躇间,他想到了老朋友黄宗羲,敦请其捉刀代笔,可黄觉得不妥,婉言拒绝。

好说不成,钱无奈使出下策,将人家反锁家中,硬逼连夜赶写。一代文章宗师,竟以这样的不雅,为自己赚银善后,不免令人可怜又可笑。

十一

钱谦益死后月余,尸骨未寒,家族骤起争端。为争祖业,族众拥门,吵闹谩骂,不堪入耳。柳如是苦于应对,万念俱灰,自缢于后堂。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恒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柳如是生前就读过钱谦益的这首《秋兴》,没想到它竟是预兆自己命运的谶语。

柳如是走了,但后世人们并没有忘记她,不断有人在为她歌唱作传。数年后,袁枚作《题柳如是画像》:“一朝九庙烟尘起,手握刀绳劝公死。百年此际盍归乎?万论从今都定矣。可惜尚书寿正长,丹青让与柳枝娘。”三百年后,国学大师王国维亦赋诗缅怀。诗曰:“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这就是柳如是,一位守志不渝、砥砺前行的江淮名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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