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展叙下的雄伟河山
——王维《终南山》赏析

王启兴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登山临水，尽情欣赏大自然的优美景色，这是盛唐诗人的生活情趣。盛唐诗人不仅欣赏自然之美，而且艺术地表现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美，所以在他们的诗集中，不乏色彩鲜明、物象生动的佳作。工诗、善画、精通音律，名盛于开元、天宝年间的王维，更善于以画家的眼光来观赏湖光山色、林泉胜境，同时以绘画的艺术构思和艺术技巧来创作山水诗。因此，他的诗篇更是诗情浓郁，画意盎然。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指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刘士鳞《文致》云：“晁补之云：‘右丞妙于诗，故画意有余。’余谓右丞精于画，故诗态转工。”这些诗歌艺术和绘画艺术相通而又互相补充的观点，应该说是对王维山水诗创作经验的深刻的美学概括。这样，对王维独具特色的山水诗的鉴赏，仅就诗篇进行艺术美的分析是不够的，必须借助绘画美学才能探幽抉微，阐明诗中动人的画意。这一首众口交誉、广泛传诵的《终南山》，就是诗人运用某些绘画技巧，又遵循五言律诗的艺术规律，精心结撰的名篇。

这首五言律诗的诗题，《文苑英华》卷一五九作《终山行》，题下注云：“集作终南山行。”就是说，北宋初年《文苑英华》的编纂者看到的王维诗集中，本诗题为《终南山行》。细读全诗，确为诗人叙写终南山一日游的情景，并非咏终南山，所以我认为诗题诈《终南山行》较为符合诗意。

诗一开始，作者就以如椽之笔描绘了终南山耸入天际的壮伟雄姿、连山海隅的磅礴气势。这劈空而来突兀挺拔的起句，极富创造性艺术想象的对句，不惟有引人入胜之妙，而且在读者的审美心理上留下强烈的壮美的印象。就诗歌的艺术表现层次而言，这是诗人未登山时对终南山作一总的轮廓勾画。“太乙近天都”，是说终南山高入云表，接近天帝所居的天府，虽是夸张之笔，但这是诗人目睹终南山的巍峨高峻而进行的艺术概括，偏于实写；“连山到海隅”，则是由终南山的逶迤延绵而展开艺术想象，峰峦起伏的终南山向东伸延到海边，偏于虚写。这两句都是从空间来描画终南山的，首句状其直插天际，次句图其东延海隅，矗立与横向相映带，给人以鲜明的立体感，同时又有壮阔雄伟的美感。唐太宗的《望终南山》首联云：“重峦俯渭水，碧峰插瑶天。”虽也显得气象峥嵘，不过仅描绘了终南山的峻峭而已，与王维诗相较，逊色得多。至于贾岛的《晚晴见终南诸峰》首联：“秦分积多峰，连巴势不穷。”也是就望终南山的主观感受进行描绘，但十分平弱，无论从气势的壮伟，或艺术的感染力都不能和王维诗相比。

从绘画艺术的角度来考察，“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是用“高远”的透视法来勾绘的。宋代的郭熙在《林泉高致》一书中说：“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这著名的“三远法”，是我国绘画艺术特有的处理远近高低等空间关系的重要艺术手法，被奉为“南画之祖”的王维，也善于用诗歌语言来表现“三远”。就《终南山》的首联来说，要把“西起陇山，东逾商洛，绵亘千里有余，南北亦然”（《陕西通志》）这样一座莽莽苍苍又是立体的大山移入画面，自然必须采用“高远之势突兀”的“高远”法。首句起势轩昂，使人们的视线向上，突出终南山突兀之势，次句由西到东的横向勾勒，这更能使高远之势突现，突兀之感更加浓烈。宋代的韩纯全强调画山应“以近次远，至于广极”（《山水纯全集》），方有旷阔郁盘之气韵，王维连山海隅的挥洒，正是运用这种艺术手法，这与“高远”法相结合，可谓相得益彰。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是诗人登山畅游中的真切感受，充满着动态和流动感。首先是诗人游山的进程，通过“回望”和“入看”生动地表现出来。“回望”表明诗人至半山而回顾所走过的山路，这里既含着时间的推移，又暗示诗人由山下登至半山的途程，则诗人登山的行动完全可以“思而得之”。“入看”表现诗人继续攀登崎岖的山路前进，将至山巅。这里既有诗人观看的行动，又清晰显示诗人前进的行程，艺术概括力和表现力之精妙，实令人叹为观止。其次是“白云”“青霭”的流动感。诗中虽然只写了“白云回望合”，但却给读者以广阔的艺术想象天地，我们可以想象得出，诗人登山时终南山白云缭绕，攀登中白云不停地从诗人身边飘过，峰峦叠嶂、流泉飞瀑、古树奇卉都被白云所笼罩，待到半山回首一看，白云聚合，汇成茫茫云海，景物奇妙固不待言，白云飘浮的流动感不是很鲜明吗？再往上攀登，景色大异，这里白云已消散，到处是青色的山岚迷漫，待近前一看，岚气若无，真是可望而不可即。在这变幻不定的景色中，青霭的浮动飘荡也给人以十分真切的流动感。这一切作为空间艺术的绘画是无法表现的，不过从设色和云雾的点染而论，这两句诗中也还有绘画艺术的构思。

作为画家，王维是很富有色彩感的，不过他尤其喜欢水墨，是盛唐时期自成一派的水墨山水画家。他以画家所特有的淡墨颜色感去看自然景物，能够生动地表现山光物态之美。终南山白云聚合，笼罩群峰，青霭似有若无，这是一幅水墨淡彩画。从绘画技法看，正是王维首创的“渲淡”法，既不是浓墨重彩，又非金碧勾填，画面上山峦间白云袅袅，青霭迷濛，缥缈不定，有无相生，特为生动。另外，画面上大片白云和青霭相间，又有“借云藏山”，以显其深邃幽远的妙境。清代的唐岱在《绘事发微》中说得好，高山耸峙，“山腹旷阔，须有云烟缭绕”“烟岚云遮，或有或无，总在隐没之间写照”，这才能表现“山川胜概”。王维点染白云、青蔼正表明他深知此中三昧。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这是诗人登上“中峰”时所见景象，其中含蕴着诗人穿云海，出青霭向着“近天都”的“中峰”攀登的行程，也有诗人立足“中峰”放眼四望的惬意情状。从诗歌艺术表现来探求，这一联是从纵深来表现终南山的深远辽阔的。所谓“分野中峰变”，意思是说，“中峰”所占的地方就分属不同的州，以表示终南山的广阔。这当然是诗人登“中峰”而望时的联想，有着诗人面对雄伟河山而产生的审美激情。“阴晴众壑殊”，是诗人立“中峰”而纵目观览所见，可谓千峰万壑尽收眼底。但诗人并不采取直叙终南山深远的手法，而是以居高临下，视线所及看到山峦壑谷“阴晴”不同，来衬托出终南山的深幽旷远。这里的“阴晴”应是指阳光照射山谷岩壑明暗不同，因为山高壑深，有能照到阳光处，有照不到处，所以形成“阴晴众壑殊”的景象，并非千岩万谷有阴有晴。这一联从绘画艺术的角度来考察，显然是采用“深远”法写终南山之深阔。“自山前而窥山后”，这位水墨画家移动视点，俯瞰群峰，画出了层峦叠嶂、峰高壑深的深远境界，给人以不测其涯的艺术感受。

结联“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多言外之意，值得仔细体味。这一联虽然只写诗人觅宿处而问樵夫的内心活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具体行动，但联系前三联所写的内容来分析，我们可以想到诗人是在畅游终南山之后下山时日将暮，加上登山疲乏，想找一山村歇息，由于山深林密，人烟稀少，欲问无人，听到砍樵之声，循声而来，隔水而问樵夫何处有人家可投宿。至于樵夫如何答，如何指引，都没有写出，在有问无答中戛然而止，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境。就是说，诗人的艺术创造给我们提供了展开艺术想象羽翼的天地，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审美情趣，去进行艺术的再创造。有人认为这一联与前三联不统一、不相称，这是把此诗看作咏终南山，因此只着眼于景物描绘，而不了解这是诗人游终南山时游中写景、游后问樵投宿所致。

全诗由望终南山，进而登山观览胜境，最后下山投宿，层层展叙，浑然一体；语言艺术融入绘画艺术构思及技巧，气韵生动，是王维山水诗中的佳篇，也是唐诗中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