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羊肉泡

舅舅老了，他得了骨性关节炎，关节经常疼痛得厉害，走路一瘸一拐的。但忙碌了一辈子的他歇不下来，还坚持干着力所能及的农活。

妗妗已经去世四五年了。晚年得了重病的她每次见我都特别亲切，让我吃让我喝的。我是医生，妗妗总是希望我能给她找下好医生把她的病治好，家里一大摊子事离不了她。我也始终没有告诉她病的实情，总是说她得的是慢性胃炎，会好起来的。她走的时候人非常消瘦，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在我跟前流过几次泪。

舅舅年轻时候很英俊，我见过照片，在太原车站照的，那一年他得了肺结核，在太原看的病。他在公社干了八年炊事员，之后承包了镇里一所旅社，那可能也是舅舅一生中最风光的一段经历，虽然没有挣到多少钱，但在外人眼里，他在镇里做事，认识不少人，很能干。后来一直到老，舅舅都是个普通人，杀猪、种地、帮厨，有时候西下晁逢古会，他和妗妗去摆个饭摊，挣点小钱。

我中专毕业那年，在运城上班，因为是见习期，三个月都没有领到一分钱。我知道家里困难的情况，好不容易供我毕业工作了，我却不仅没给家里拿钱，还又伸手给家里要，真是不能开这个口。所以我就硬挺着，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吃饭总是啥便宜吃啥。有一次舅舅给我说，他在禹都市场租了间房子，开了个小饭店，让我如果有时间就过来吃饭。我知道舅舅挣钱不容易，一直没好意思去。

禹都市场距离我们医院有十里地，我很少去逛。有一天下午下班后没事干，一个人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在城里瞎转。那时还没谈下对象，见了几个都没谈成，我觉得主要还是穷，穿的衣服没有型，土里土气的。城里的女孩追求时尚，没人会看上我。好多天都没有吃过带腥味的东西了，我忽然想到去舅舅的饭店，舅舅说过他主要卖羊肉泡馍。我不好意思去舅舅饭店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让舅舅看到我跳出农门之后，还是一副穷酸相。

舅舅的饭店在禹都大门西边，饭店很小，一间门面房，中间隔开，厨房在里面，外面摆了两张小桌子就满了。屋子没啥装修，不阔气。舅舅和妗妗见我来了，非常客气，问我是吃羊肉泡馍还是羊肉胡卜。我说啥都行。街面上走来走去的人不少，可舅舅的店里却没有吃饭的。很快，舅舅就给我端上来一大碗羊肉泡馍，香喷喷的，色泽也诱人，冒着热气。我没作假，一个人吃了起来，吃得满头大汗，连碗底的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说实话，我已经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一顿饭了。妗妗问我好吃吗，我说好吃。妗妗说，你舅舅给你碗里放的肉多。

我没有久留，不好意思打搅舅舅的生意，给舅舅和妗妗打了个招呼，骑上车子走了。

舅舅的店铺好像经营不到一年就停了，听舅舅说是我外祖母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

哥哥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做了国家干部，我的日子渐渐也好了。每次回村，舅舅和妗妗见我们非常亲热，总要给我们带大量的农产品。舅舅和妗妗常常给旁人夸赞，说他姐的两个儿子有出息。

妗妗得病后，住在我们医院，她不让我们送饭，怕打扰我们。妗妗去世后，舅舅一个人吃住，他不愿意回到子女跟前。有一次我回村，看到舅舅一个人住的屋子，很零乱，到处是尘土，老鼠在墙角刨出一大堆土来，灶台上放着吃剩的一大碗炒菜，应该是准备下顿吃的。我给舅舅掏出500块钱，他死活不肯要，说：我有钱哩，还种着几亩地，有收入。

每年过年的时候，老妈总要叮嘱我和哥哥，回去看看舅舅。我知道30年前，爸爸在外地工作，我们几个年纪小，舅舅帮我们家干了不少农活，妈妈是让我们学会感恩，学会做人。

运城有好多家羊肉泡馍店，我经常吃，西安的、解州的、张店的，我也吃过许多次，妻子在家里也做，但无论在哪里，也不管放多少肉，永远再没有吃过比那一次舅舅给我做得更好吃的羊肉泡了。

人到中年，按说事业有成工作稳定经济殷实，该是开始真正享受生活的时候了，而我却常常在思索，在暗自叹息——人生里还有那么多过往的亲情尚不能够感恩回馈，还有那么多夙愿尚无力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