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托举精神之美

小说能否有效召唤与征用历史、审视和改造现实、蕴蓄并创生未来，往往取决于写作者是否具备创新意识。余华以探寻灵魂畛域、描摹主体图谱，开启精神创作的序列和想象空间：给人以特别的阅读快感和深深的思考余音。

过去十年间，余华书写的《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被重新包装再版，尽管装帧风格统一如“三胞胎”，但三部小说的写作风格跨度极大，如同隔了祖孙三代，彰显出独一无二的精神气象。

《在细雨中呼喊》显然是马尔克斯席卷中国的产物。那句在读书界风靡一时的“多年以后”，催生了一批作家，余华曾被尊为这批作家的先锋。对于“时间”的痴迷使这部作品犹如枝叶疯长的植物，迷乱的细节和意象遮蔽了故事的主干。

作品中，线性时间被一连串时间状语切割，现实与过往在叙事中反复拉扯，这种时空交错的写法非但没让时间更具立体感，反而因过度的技巧使作品偏离了实质。譬如对河水的描写，“陆地上的东西”这一表述看似强调对比，实则读来只觉辛劳而无效，宛如孔雀开屏，被华丽的修辞翎毛遮蔽了创作的本心。

如果说《在细雨中呼喊》的写作风格与它的主题有必然关系，那《活着》创作风格的转变已然显现。这部小说的主题聚焦于如何面对无处不在的死亡，主人公亲历了全家三代六口人的离世。相较于《在细雨中呼喊》里对死亡与众不同的理解和修辞，《活着》的笔触变得直接而质朴。主人公面对亲人逝去时，只是“哭了又哭”“忍不住哭了”，这般对感情的描述更正常、真切，比华丽的辞藻更接近人的内心。

也许是巧合，这三部小说从名字上便显示出文风，也准确表露了余华的写作状态。《在细雨中呼喊》非常抒情，不加掩饰地追求浪漫。《活着》很哲理化，表现了一种努力向深处思考的姿态。《许三观卖血记》则是以不动声色的陈述语气，显示出作者对事实本身的尊重。

在《许三观卖血记》中，余华有意识地砍伐掉所有不必要的枝蔓。随手翻开书页，会发现以前大段大段的描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语气、态度、表情的“某某说”极简叙事。人物的对话如同电报般凝练，没有形容词的修饰，没有抒情的铺陈，连人物的相貌衣着、故事的环境背景都隐于文字之后，似毕加索画牛，删繁就简，仅用寥寥线条勾勒出精髓。

余华曾在随笔《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中坦言，胡安·鲁尔弗“单纯的笔触”令他深受启发，这也道破了他风格转变的缘由。他点明成熟的创作者不会被漂亮的句式与艳丽的词语迷惑，而是追求叙述的准确与力量。

《许三观卖血记》的简洁叙事，不仅为读者留出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更巧妙地勾连起广阔的历史图景。我们在主人公一生不同的卖血经历中，清晰窥见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幻。无数人的命运如同许三观一般，犹如狂风巨浪里漂泊的小船，虽颠簸起伏，却始终未在可怕的咆哮中倾覆。正如余华在《活着》的韩文版自序中所言，“活着”的力量不是来自呼喊，而是源于忍受，是“以一根头发承受三万斤的重压”。这种将自身浓烈情感压缩在冷峻、不带色彩叙述中的写法，反而迸发出直抵人心的温暖力量。这份对现实的精准切入，正是伟大作家的责任所在。而这，也正是《许三观卖血记》的动人之处。

这种感受使我和余华不约而同想到了鲁迅。在小说《孔乙己》中，鲁迅是从主人公的腿被打断才开始写他是如何走来的。余华说：“这是一个伟大作家的责任。当孔乙己的双腿健全时，可以忽视他来到的方式，然而当他的腿断了，就不能回避……这是我为什么喜欢鲁迅的理由，他的叙述抵达现实时是如此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

而这，也是我喜爱《许三观卖血记》的理由，同时更是读者对余华新作满怀期待的缘由。叙述上褪去华丽翎毛的余华，其笔触如精准的子弹，穿透虚伪与麻木，直抵现实与人心。

“为有担当多壮志，但倾长情著春秋。”余华以笔为刃，书写了历史之美、人民之美和时代之美，以含蓄内敛、博大深沉的生命张力和写作美学，为世纪文学写作树立了典范，也为读者带来强烈的情感共鸣，展现出独树一帜的艺术价值。

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