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11-04
老屋是越来越老了,老得我都快不认得啦。毕竟我离开家乡四十多年了。
我的老家坐落在山西芮城县春晓村,那是一个靠近黄河、听得见滚滚河水东流咆哮的村子。
每一次回去,我仿佛觉得它就在我看不见的星光里,那座院子,那孔窑洞,那排房子……又悄悄地向着泥土的方向“蹲”下去不少。
靠近巷道的地方,老家的窑洞坍塌了一半。墙脚的青苔,绿得愈发深沉,像是岁月沁出的铜锈。那扇虚掩着的被风雨剥蚀得木纹毕现的大门,如同一张掉了牙、合不拢的嘴,向着每一个走近的人,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吱吱呀呀”的推门声,那冗长而疲惫的音乐,像位沉睡的老人,被不情愿地唤醒,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叹息。这声音,一下子便将我拽回了昔日的童年时代。
那个时候,门轴该是清亮而利落的。奶奶、母亲总在门的后面忙碌着,或是择着刚从地里摘来的青菜,青翠的叶子上还滚躺着露珠儿;或是坐在小凳上,就着门里透进的光线,一针一线地纳着那总也纳不完的鞋底。
我家门槛极高,幼时需要手脚并用地才能翻越过去。那被无数双脚底板磨得油光水滑的木门槛,曾是我童年世界里一座小小的山峦。夏日里,我常骑坐在上面,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大半个下午。如今,这门槛似乎矮了许多,我只需轻轻一抬脚,便跨过去了。是的,不是它矮了,而是我长大了、变老啦。而它却在岁月的重压下,一点点地陷进了泥土里。
进门后,胡同正面的影壁墙,小石狮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房与墙的缝隙间已长满了茸茸的青草和几丛野菊,在颓败的砖石间,没心没肺地开着些小且倔强的黄花。
窑洞前面的那口老井,井沿的砖栏被井绳勒出了一道道深痕,像村里老人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我探头望去,井还是那般幽深,只是干涸的地面上仍漂浮着几片落叶,映着一方小小的被井圈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天空。
我还记起老娘打水时的样子,她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小,但握住井绳的双手,却有着惊人的力气与沉稳。她一下一下地将水桶摆下去,然后听着那扑通一声闷响,再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绞上来。清冽的井水在桶里晃荡,溅出的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一串碎了的珍珠。那水里,有夏日冰镇西瓜的甘甜,还有黄昏时冲刷水泥地板的清凉,以及老娘淘米洗菜时那温和的倩影儿。
堂屋是暗黑的,即使是在白天里。光线从高高的、小小的雕花木窗里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斜斜光明的柱子。可以清晰地看见无数微尘在那光柱里浮沉飞舞,像是无数时光的碎屑,飘飘荡荡。屋子正中央的八仙桌,漆色早已斑驳,沉默地占据着屋子的中心。桌上那只粗陶的瓦罐里,老娘曾插过一枝带着露水的栀子,还有几茎金黄的野菊。
如今,桌子上的罐是空的,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墙上挂着一幅褪了色的杨柳青年画,依稀是“年年有余”图案,那胖娃娃的笑脸,也已模糊不清了。靠墙摆着的那两张太师椅,扶手被磨得露出了木质的本色,冰凉而光滑。我似乎又看见爷爷坐在其中一张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读着他的线装书。他读得极慢,时而摇头晃脑,时而用手指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发出笃笃的微响。那声音,和着窗外唧唧的虫鸣,那是我童年最安神的催眠曲。
我顺着那架吱嘎作响的土楼梯,走到院子尽头那一孔旧窑洞。每踩一步,台阶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让我不得不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清梦。爷爷和奶奶曾经的卧房,如今已是空无一物,只有墙角张着巨大的蛛网,一只蜘蛛安然地坐在网中央,像个镇守空城的将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木头与灰尘混合的、陈旧的气味,这便是“往事”的味道了罢。
老院里,一个泥筑的燕子窝也是空空如也。燕子们早已南飞,不知明年春日,它们的儿孙,可还认得这归途?从这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邻居家的屋顶,鳞次栉比的黑瓦,如同凝固的波浪。更远处,是那片曾经属于我家的土地。记忆里,那是怎样一片绿得发黑喧哗的林子啊!
忽然想起奶奶讲过,关于老屋的来历。她说,我们家最早居住在老晓里,村子非常大,文明巷都姓任也都是任家。是曾祖父用一条扁担、两只箩筐,从更远的深山里将全部家当挑到这里,一砖一瓦地垒起了那个安身之所。老屋不只是一堆砖木,它是一个家族奋斗的起点,几代人生命的归宿。它见证过新生的啼哭,也送走过逝去的亡魂;它容纳过丰收的喜悦,也抚慰过灾年的愁苦。
夕阳西下,我已是人到中年,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最后的余晖将老屋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个躺倒的巨人。我该走了,轻轻地带上门,又是那一声悠长的“吱呀”,像是老屋一声满足的、又带着些许落寞的叹息。我走出很远,回过头,看见它静静地蹲在暮色四合的田野边,黝黑的轮廓与大地融为一体,那么安详,那么沉默。
我终究是一个要走向远方的人,世间的繁华与喧嚣,在遥远的前方呼唤着我。但这老屋,却像一枚沉甸甸的印章,深深地镶嵌在我生命的底片上。它是我精神的巢,是血脉的根。无论我走得多远,飞得多高,灵魂里总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线的另一端,就牢牢地拴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上,拴在那口幽深的古井里,拴在祖母日渐模糊的笑容里。
老屋老了,老屋旧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它会像一片落叶,真正地回归到土里去。但关于它的一切记忆与情感,却早已镌刻在我的骨骼里,生长成了无法拆除的梁柱。
(任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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