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加入收藏
登录|注册
您的位置:首页 > 河东映像>

从前有座山

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04-10

谢旭国

日落时分,外婆站立门前,凝望着山下两堆土褐的坟包。大山巍巍耸立,在眼睛的水雾中显得明亮恍惚。

夕阳如画,山尖挑着蛋黄色的云朵儿,慢慢地游走。寂寞的山鹰在谷中盘旋,悠悠飘碎几片黑灰的影子。山势如围,看不到外面的风景,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在这种包围里成长。8岁那年,我跟着妈妈离开了从前的家,寄居在外婆家里。妈妈整天扎进山中劳作,以掩盖她内心无以言说的忧伤;而我,会坐在山谷的隘口,静静地等她。谷口蝴蝶翻飞,在夜的帷幔降临前,要旋回山里。我跑得很快,但赶不上它们曲曲折折的舞蹈。追进山腹,直到蝴蝶和我一起淹没在无边的黑夜里。

山谷蛐蛐叽叽,无名的鸟儿“咕咕嘎”地啼叫。山群紧紧箍住一小块星空,我就像掉进井底的青蛙。

外婆高一脚浅一脚地跑进山中,“国娃,国娃”地喊我,一声声声嘶力竭。

夏夜,萤火虫的尾翼如喑哑的油灯。妈妈狠狠地训斥着,借机把鼓胀的委屈发泄给她唯一的儿子。外婆搂着憋屈的我,盘起半大脚坐在门前砖垒的圪台上,讲山里的传说——

从前有座山……

这座山叫“野鸡岭”,从前长着好多的酸枣、苹果和柿子树,一到秋天,满山红酽了。树丛里藏有不少的兔子、獾和狼。日落前,学堂早早收了课,娃娃们钻家里头窝着。夜晚,狼群结队下山,诡秘地进了村子。那时家户的猪圈都在门外,狼咬开栏门,用牙齿噙住一扇猪耳朵,用大尾巴拍打猪屁股,猪哼唧着就跟狼进了山。

也有狼伤人的事。外婆捋捋头巾垂下的发梢,对我说:胡老六,叫“歪脖”的那个,小时候早起上学,扒隔壁的门缝喊娃娃,身后踅来一只灰狼,悄悄把爪子搭在他肩上。胡老六以为谁和他打招呼呢,刚回头,脖子就被狼牙咬住了,好在对门大人及时看到,提起顶门杠,在狼腰砸了一家伙,狼在地上打了几个咕噜,哀叫着逃跑。外婆说,狼是“铜头、铁尾、豆腐腰”,不是那一杠子,狼再补上一口,胡老六就没个活;他的脖子打那儿就歪了,总斜眼看人。

很长时间,我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夜色幽深,我就头皮发炸,总觉得背后一只鬼祟的爪子要搭在我的肩上。

外婆说,自然灾害时候,山上的酸枣、苹果、柿子从来没有红过,树皮、鸟雀都让人吃了个干净。女人脸色菜青,男人饿得哈着腰。大山寂静凄凉,再也没有狼伤人的事情,倒是许多狼被人打死吃掉,狼皮做成褥子和大衣。月圆之夜,山顶上的孤狼,嗥声更加凄厉。

我外公也打死过一只狼。

外婆生了八个孩子,还养了三个。外公的妹夫、妹妹两口子接连遭遇变故或意外,外公便把外甥们一平车拉回山里,白天想办法找粮食,晚上在山腰的槽头里喂生产队的牲口。当年二舅三舅还小,也和外公住在槽头。外婆低声说,喂骡子的细饼(棉籽渣)你舅爱吃。

天擦亮,外公蹲在槽头外抽旱烟。烟很呛,外公弓起身大声咳嗽,惊得一只瘸狼在羊肠道上快速溜走。外公顺手拿起扫把,默不作声地追赶。跑了近四十里山路,累死了疲惫的狼。外公年轻时勇武彪悍,能背起八百斤重的石磨。那只狼,我想是肝胆俱裂而死的。

狼是刚烈的动物,宁死不屈。外婆说,从那以后,山中再没有狼。没有了狼,大山就少了根凛凛的筋骨和神性的色彩,只留下传说中闪着鬼火的狼眼和龇牙咧嘴的余威。

狼肉粗糙发酸,比一天两顿高粱米好吃。能吃饱就是高兴,二舅三舅光身子在槽头土炕上手舞足蹈。三舅撅起屁股蛋子给二舅放个响屁;二舅扭身,憋得面红耳赤却无一丝声响。三舅咯咯笑着。没承想,稀屎花带着二舅的郁闷之气喷了三舅一脸……

如今,说起此事,三舅仍泪流满面。

二舅小时候不爱上学,喜欢在山中放羊或者吆骡子车。放学时候,二舅的骡子车就在学校门口等我。他坐在车辕上“吁、喔、驾”地甩着响鞭,我坐在隆隆的车上,很是快乐崇拜。星期天大早,我跟着二舅上野鸡岭割草,爬至山顶,山腰雪白的羊群就像散落的云朵。如果牧羊的是山那边穿红衣裳的姑娘,二舅会嘬嘴吹一声响亮的口哨,惊得隐身的鹞子,扑棱棱地在幽谷中展翅滑翔。

二舅笑着唱起山歌:

羊儿还在山坡上慢慢吃草,放羊的妹子躲到哪里去了?

你问我迎亲彩礼是否备够,我给你说就差个针线头头……

山下的村庄像一窝窝酣睡的鸡仔,袅袅炊烟飘摇着一个遥远的梦境。天空湛蓝辽远,在山上能听见云朵游弋的声音、闻见晨雾幽凉的湿味。山顶是一块绿草茵茵的坪,凸出几十个丈宽的丘包,如兵营排列的帷帐。二舅说,这叫“冢子疙瘩”,是汉朝一个将军的坟墓。传说,将军的头是金子铸的。深夜,盗墓贼提着油灯上山,突然刮起一阵裹沙裹石的风。风停后,山上就多了几十个一模一样的坟包,盗墓贼迷得找不着北。我用镰刀挖一个大丘包,希望找到什么。二舅笑我憨,我没吱声。当时我想:挖出金子,就可以给妈妈盖间房子,我们娘俩就有了家。

金头好像是有的。没有几年,一伙自称煤炭勘测队的,架着仪器在野鸡岭上晃悠。夜晚山里闷闷的爆炸声,也没能惊醒村民的美梦。第二天,放羊的回来说,“冢子疙瘩”上有个很深的窟窿。而所谓的“煤炭勘测队”,踪迹全无。

二舅告诉我“金头将军”叫樊哙。当时我深信不疑,小人书里有樊哙“沛县屠狗、鸿门宴护驾”的故事,勇士配金头当之无愧。现在知道樊哙是善终的,“冢子疙瘩”里埋的是另一位将军。

我现在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二舅,却不知如何诉说。二舅与放羊姑娘结婚后,每天穿巷回老屋看看外婆外公,帮着劈些柴、担一瓮水,或者塞给外婆些零碎钱。记得有次几个小混混在放学路上拦我,二舅听说后,拎根铁棍,骑自行车疯虎一样赶来。见到二舅,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个家伙,有一个竟吓得泪涕横流。山里的汉子,站起就是一座山。二舅方脸盘,高个子,身体挺拔匀称,喜欢穿浆洗发白的军装,戴捏得棱棱正正的军帽。冬天,还会在脖子上挂一只雪白的口罩。

二舅以前在家养猪,他给我妈说:大姐,到时候国娃结婚,我要披红哩。别人上礼搁钱,他二舅上礼搁一头猪!但二舅没有等到我结婚。我结婚前两年,他在长途运输中死于车祸,年仅27岁。次年,外公抚养大的外甥,还有我一个刚结婚的同学,也死于长途车祸。结婚那天我去二舅坟前哭祭:忍饥挨饿的年月都过来了,现在日子好了许多,非得出山去挣那泼命的钱?出一趟长途,我舅能挣百十块钱,百十块钱不够买只猪娃!却把我舅的命生生索走啦……

二舅去世后,刚强的外公想不通,不久就病倒了,苦熬了十年之后,也跟他的二小子去了。

那么大个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外婆也想不通,经常到儿子和丈夫的坟前哭诉。家离坟堆就一拃路,苦了累了想了寂寞了睡不着了,就去哭。外婆哭诉时盘腿坐在二舅与外公的坟堆之间,仰着脸,捶胸顿足,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我听不懂外婆诉说着什么,哭声是蒲剧的腔调,抑扬顿挫,只能听清最后“叫我怎么活……啊”这些话。外婆无所顾忌的哭声在山谷里回声很大,如果二舅外公的灵魂还在山中徘徊,一定听得见。

清明,我去看外婆,在门口外婆又说起二舅,说着说着,又咧嘴哭了起来:“这娃也不给他妈托个梦,我都想死他啦……”

外婆的泪水顺着满脸的沟壑汩汩流下,几十年的辛酸岁月,泪的碱气皴裂了她的脸——暗红色,布满了细细的鳞。大山在岁月中沉默,外婆在时光中哀哭。想起外公曾说:山是雨水千年冲出的峰。我想对外公说:雨是云朵情不自禁的泪。

外婆今年80岁,18岁那年嫁进山里。这座大山,已经成为她温暖安宁的精神皈依。现在除了在山下哭诉,外婆也会笑着抱着孙子或者重孙子,坐在门前圪台的蒲团上讲那个古老的故事——

从前有座山……


网站声明

运城日报、运城晚报所有自采新闻(含图片)独家授权运城新闻网发布,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或镜像;授权转载务必注明来源,例:“运城新闻网-运城日报 ”。

凡本网未注明“发布者:运城新闻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