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古城：我梦想起飞的地方

吕益民

我的家乡有座蒲州古城，但现在除了当地人，没有多少人知道它。在全球城市化浪潮中，这座古城却在逆袭前行，早就完成了退城还耕的农村化。从行政沿革上看，它从大唐中都蒲州，沦落到现在的蒲州镇，原来的古城早已湮没在耕地树林中。每每想起这些，令人唏嘘不已。

我出生的小村庄距离蒲州城还有几十里路，但我的家却与蒲州城有着不解之缘：曾祖母的站立全身像——家里唯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老照片，就拍摄于蒲州古城；父亲十几岁时曾在蒲州古城学徒打工；蒲州古城废墟的草地，也成为我梦想起飞的地方。

我第一次见到蒲州城，是在高中毕业以后。1978年6月，我参加全国高考，当时除了怀揣一份惴惴不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一个乡下孩子，正在见证着历史，不自觉地成为国家改革开放的受益者。高考，是改革开放的一座丰碑，也是多少人一生的分水岭。

考完试回到村子，从那一刻起，我就被人生的AI，自动生成为一个农民，比现在的DeepSeek还要智能。从学校到农村，从学生到农民，没有交接，没有掌声，不需要举行任何仪式，甚至都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到，只需要在第二天大清早，站在准备下地干活的人群当中，让正在派活的生产队队长看见你就行。就这样，淘过大粪，起过牛圈，挖过树坑，拉过土粪，都是些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力气活。那些驾驭着牲口耕地、耙地、播种等技术工种显然不是我这个新农民所能胜任的。一天的工分有时候还不如一个熟练的女劳力，这也在情理之中。

有一天，生产队派十多个劳力去黄河滩给生产队割草，我也在其中。由于路途较远，每天回村很不现实，我们就吃住在黄河滩。每天生产队会来一辆牲口拉的胶轮车，把当天割的草拉回去。

就这样，同样是父亲当年来蒲州时的年龄，我也到了黄河滩，与蒲州城不期而遇。但我面前的城市已经成了废墟和草地，蒲州城成了蒲州滩。多年期待的那一刻来得是那么地突然，多年梦中的期待破碎得是那么快，我有点窘迫，有点不知所措。

七月份的蒲州滩，阳光似火，蚊虫肆虐。除了我们唰唰的割草声，周围很安静，就连风都似乎被骄阳晒化了，屏声静气，没有一丝丝痕迹。这片滩地，除了荒草，没有任何遮掩。稀疏的几棵柳树，连自己的影子都遮不住，更别指望能给我们遮阳庇荫。蒲州城已经少有人间烟火气，只有蚊子还认定自己城里的血统，它们比乡下的蚊子多了几分豪横和霸气。夜晚，从家里带的花格土布单子盖在身上，根本就无法抵御蚊子的叮咬。后来回到家，母亲看到我全身上下红肿的包块，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无论是白天割草的间隙伸腰，还是夜晚席地而卧的蜷缩未眠，眼前唯一的风景，就是不远处萋萋荒草间那几截时有时无，不高还矮，或矗立或倾倒的土城墙。我无法搞清楚，此时的我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是在城南还是城北。因为看不到任何其他建筑，除了荒草，还是荒草。这难道就是大唐的中都？大宋的河东府城？这难道就是父亲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城市？就是曾祖母照过相的地方？这才过去三十年啊！

比远方更遥远的是心中的那个梦想，但我却深陷萨特存在主义的迷潭，已经不能通过理性思维来回答，眼前的蒲州城是自由的存在，还是自我创造的存在。

比历史更古老的是已经消失的历史。面对着无声无息的残破土墙，我无法与我多少次想象中的蒲州城比对，怎么也看不出唐朝诗人李山甫笔下蒲州城的气度不凡：“国东王气凝蒲关，楼台帖出晴空间。紫烟横捧大舜庙，黄河直打中条山。地锁咽喉千古壮，风传歌吹万家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曾经是唐朝的四个直辖市之一，即西京长安、东都洛阳、中都蒲州、北都并州，这里曾经是明朝山西征收市肆门摊税和船钞的3个商业城市之一，即太原、蒲州、平阳。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仿佛就在眼前，但鹳雀楼早已作古，鹳雀也不知飞到何处。我眼中的城墙，大半个身子已经淹没在泥沙之下，原来包裹着的砖石外衣已荡然无存，仅有一小截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夯土，裸露在地面，孤独而顽强地伫立着。它任凭风雨侵蚀，黄沙漫漫，也要向人世间昭告自己曾经的存在。

当我还在一边割草，一边纠结着蒲州城如何衰败的时候，生产队拉草的牛车，也拉来了我父母的一份喜悦。父母捎话，让我回家，家里收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了。我走的时候，怀揣着对未来的期待，心中带着一丝惆怅，匆忙中没忘记回头再看古城一眼。

父亲在蒲州城迎来家乡的解放，回村入党参加土改，当了几十年农村干部。我在蒲州滩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一次坐上火车离开家乡，成了一名大学生。两代人都是从蒲州城出发，开始了新的人生道路。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

岁月如烟。我是16岁离开家乡的，本科、硕士、博士，上了整整十年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京城工作，一晃就是四十多年。每次回到家乡都要到蒲州城走走看看，看看鹳雀楼的重生，抚摸打捞出土的开元铁牛。我站在新修复的城墙上，看麦浪在古城遗址上起伏，听黄河水在不远处奔流。这座消失的古城，早已化作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我永远的精神家园。

▶作者简介◀

吕益民，男，1962年出生，汉族，永济籍人，博士研究生，高级工程师，民建中央财金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