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子

袁省梅

看着丝丝缕缕的雨，你心里就起了埋怨，迟不下早不下的，偏偏的，赶在这天下了。你是喜欢雨天的。雨天里，看书好，跟朋友闲聊好，撑一把伞走在雨里也好，就是捧杯热茶，站在窗口，看这簌簌漫天的雨丝，发个呆，也好。你走在医院的路上，懊悔得想要爽约了。可是又怎么能行呢？一切都安排好了。

护士问了很多事，然后，指了一张床让你躺上去。你躺下了，问护士能行吗，护士扳着你的肩，说侧躺，又叫你靠边，再靠边。你就一挪再挪，都险些要掉下去了，护士才说好了。护士给你的手背上扎上针，说是麻醉药，然后把一个氧气管塞到你的鼻子里。你看见护士手上拿根小指头粗细的黑管，黑管头是个闪亮的金属球般的东西，你知道，这个丑陋的东西就是内窥镜，一会儿它就要通过口腔穿过食道进入你的胃，用它的冰冷和坚硬在你的胃里四处窥视。那么，倘若一只如这胃镜一般的镜子，拖着细若游丝的线，进入你的思想你心灵的深处，显示屏上会出现怎样的境况？会有哪些人行走在其中？会有怎样的苦笑怒骂呢？

护士说好了，这……

似乎是，护士的话还在耳边，你倏地就睡了过去，没有过渡，没有铺垫，没有每天晚上的一只羊、两只羊煎熬地数来数去，就睡得没了知觉。你的睡眠不好已有好多年了。

自从那年父亲去世后，你就没了一个好睡眠。你不得不怀疑，亲人的去世，或多或少的，活着的人也会有一些东西跟随了去，比如情感，比如健康。你呢，跟父亲一起走了的是睡眠，还有你的胃，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不好了。可是，在这个窄小的医疗床上，因为药力，你的眼皮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就睡着了。也许，用没了知觉更为贴切，而你坚持用“睡着”这个词描述，是你奢望一个好的睡眠，黑深，香甜，直到自然醒来。

检查完了，药效散去，睁开眼睛时，你竟有些茫然，不明白身在何处。当你知道自己刚才睡着了，却不明白怎么忽地就醒了时便有些气闷，你是多么不愿意醒来呀。你说再睡一会儿吧，累。你蜷着身子，看上去衰弱、苍白，又无助，又孤单。你真的就再睡了一会儿。你早已忘记了你所在的地方。你只是觉得好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行走了千里万里、干了千年万年重活的乏累。你真的又睡着了。这一次，你竟然做了个梦。梦里是那个小小的土院子，还有那个小巷子，那么长那么长，母亲在那头喊你，女女……再醒了时，你听见有人在说话，可是你睁不开眼。沉沉的眼皮下，你看到了过往的时光那么长又那么短，长到你用了四十多年的光阴去行走、去感受、去哭、去笑，短到只是躺在这医疗床上的十几分钟甚或是几分钟几秒钟，就让你明白了好多。只是你不明白，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才能真的会心一笑。人生匆忽，世事仓促，当你裹挟在鸡零狗碎的庸常日子中时，曾经孜孜执念的浮华和光鲜，隔着涛涛浪浪的红尘，再回首时觉得是多么的可笑和肤浅，甚至是，愚蠢。好多事就是这样，即使经历过也未必懂得，即使懂得了也未必做到。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那颗粗糙的心被岁月的大手磋磨得久了，才能润泽、光亮、透彻，才能心存感恩、体恤他人，过去看重的，才能渐渐地淡了散了，过去不愿投进心里的人和事，也才会渐渐地挽留且视若珍宝了。只是时间不停留，太阳不会为你再升一次，月亮也不会为你再落一次，当你不得不走进这间逼仄的、充满冰冷空气的、挨挨挤挤地放满了机器的内镜室，躺在这张窄小的医疗床上时，窗外虽有你喜欢的雨和雨中的风景，你却无缘享受了。每一刻，都在成为过去。分分秒秒，风起云涌。再次看到的雨和雨景，也永远不是那一刻的了。

诊断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没事。

真没事？

医生扬起头，开玩笑：想有事？医生说：你的胃比我的还要好，就是弱了点动得慢了点。

弱，不就是病吗？慢，不就是病吗？一个好的胃，应该是张弛有度，动静有度，急缓有度啊。你没有追问。

医生开了点助动力的药，又给了个医嘱：让你的胃高兴起来。

你愕然，然后，笑了。

出了医院，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空气潮润，天地清明，雨水让这个小城有了暂时的清爽和洁净。行走在小道上，你想，胃镜检查，或许就是对生命的一场排练吧，主题：健康或者病痛；人物：你；道具：内窥镜。盛装出台还是素颜朝天，都是你自己的事，是演给你一个人看的剧目。可是，导演呢？你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澄明，镜子般，照着你，无言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