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发布者:时间:2021-08-19
李耀刚
寸心如米
又逢佳节,让人忍不住念及晋西南的黍米粽子和甑糕。黄米入馔,黍谷入心,它们懂得我的胃口和心思,故念之记之。
多年以前,曾用过一个网名“寸心如米”,来自诗人久辛的笔下。对这四个字,我有自己的理解。这个“米”,于我,不是“白似玉”的大米,而是“寸如金”的小米,是我遥远而微渺的产自山西的谷子和黍子。尽管人人都会唱“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但晋人对大米缺乏普遍忠诚,面食之外更喜欢黄灿灿的小米和黍米——来自北方黄土滋养出来的金黄色谷物。
这是古代最早称“粟”“稷”的两种黄米,写入江山社稷,位列五谷之尊,黄澄澄、金灿灿的,如粒粒碎金,有浑璞的光芒。
这是我们“处暑找黍,白露割谷”的两种最迷人的杂粮,一个垂穗低首,一个散辫齐腰,展露出粮食温情而慈悲的姿态,像黄土地上无羁无邪的碎娃碎女子。
许多人,包括南方人和一部分北方人,不大分得清小米和黍米。这两种来自中原的古老粮食作物,染黄了我们的皮肤,浇铸了我们的精神,曾经是我们先人无可替代的生活必须,曾经是“无食我黍”“故人具鸡黍”的黍米,曾经是“风来谷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一把黄色的小米。
若论个头,黍米颗大饱满圆润如美妇,小米粒小筋骨清奇如糙汉。
黍子成熟较早,秀发披散如秀女出阁,招雀引鸟,摇曳生姿,颗粒如金珠,让人喜欢。多束黍梃又合为一个大穗,垂下来像一小挂瀑布,像乡野姑娘风中轻柔的秀发。
谷子略晚一些,谷穗粗壮如束着累累发髻的力士罗汉,修炼日久,垂首低眉,低得心满意足,捉那穗子像握着粗壮的胳膊,沉甸甸的如揽着半大小子,孔武有力,虎虎生气。只是受天地日月教化日久,见人倒也礼数周全,推山倒海,纳头便拜,熟至谦恭,孺子可教。
二大爷那茬人,一辈子是靠小米养着的,须臾不能离开。他们总是记着谷黍的好,一日三餐少不了馍馍米汤,无此不算吃饭,因之,一年耕种自然也少不了侍弄些谷子黍子。我曾跟他走过谷子地黍子地,手里抡着竿子顺手吆着鸟雀,看它们轰然起落,无计可施。二大爷却不当紧,说总有一些泼洒是留给它们当口粮的,飞虫还真识货,年年守着咱这块地不走。对黍谷之别,他用一个农人不易察觉的脉脉温情,常常眼神温婉如看待膝下承欢的一众子嗣。
谷子熟至弯身,二大爷把谷穗拿手托着掂了又掂,脸上浮出喜色,嘴里嗫嚅着轻语,听不清,像轻吹一碗烫嘴的热米汤。他喜爱黍子仅次于谷子,重要的是二奶奶喜欢,他们成亲时曾祖母曾做多盏软黍面夜油灯,除了按风俗被邻居孩子们“偷”走的,剩下的第二天都被我二奶奶捏成“角角”吃了,二大爷还护着二奶奶说越软的东西越长力气,人心是,黍子也是,咱这媳妇干活一定错不了。自此,二大爷每年都不忘种些黍子,他总是一手揽过黍辫,一手轻轻捋着、摸着、抚着,只是摩挲,并无多言,我疑心他陶醉于感触黍子特有的爽滑,像年轻时摸二奶奶的柔荑素手。
许多年前,先人最早从草芥中发现草籽可食用的黍谷,然后慢慢优选培育出自己需要的粟苗,最早的谷苗称“莠”,与草几乎没有分别。后来,渐至壮硕,五谷当中,谷子竟然做了老大,坐了中间铺虎皮的那把交椅。只是,虽为草莽出身,倒也不丢贫贱。至今,它们仍沿袭了野草命硬耐旱的基因,俗语“只有青山干死竹,未见地里旱死粟”。谷黍之中天然蕴藏着野性的生命力,中医认为,同样是种子,数量越多能量越大,因此视细微如粒的黍谷为药食同源的滋补之物。它们的确含降血脂、抗氧化功效的天然活性成分,多食自有补益。一般来说,谷子抗氧化能力强于黍子,而黍子中蛋白质的含量又要明显高于谷子。我妈熬粥习惯谷黍同煮,加小撮碱,文火慢烧,熬得稠香,兼得其益。
谷黍还有个交集过密的近亲——糜子,晋西南少有,我没有接触过,只吃过从陕北带来的黄馍馍,据说就是糜子面做的。此物生得一副好面相,食之糯爽顺口,前些年借央视“舌尖”得了些声名,身价已今非昔比。如今,原产于黄河流域的小米,华北、东北、西北皆有所产,辽宁朝阳、内蒙古赤峰、陕西延安、甘肃庆阳、河北蔚县、山东金乡等地皆出产品质不错的小米,中土之外又以北非小米为著,据说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摩洛哥为代表的北非小米正在申遗,如此,人家比我们要走得更远些。国内,晋省高擎小米大旗,省域之内,表里山河,南北横跨六个纬度皆产上等小米,目下“山西小米”品牌日炽,又有“山西小米网”线上助力,年交易量甚巨,晋地谷子已然香飘万里。本省原产极品优质谷子来自山西沁县武乡一带,晋东南特殊气候和土壤条件下生产的特优小米“沁州黄”,已成为山西小米中的翘楚,自清纳贡朝皇,又称“国米”。
也许是对小米的偏爱,大学毕业时,曾经想写一篇毕业论文《论被小米改变的中国和世界》,辅导老师说我偏题,应该写本专业政治学方面的,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写了中国古代廉政制度方面的文章交差。然,寸心如许,终是眷顾小米,于我,这黄色屑小的米粒无疑是有功劳和奇效的,值得大写特写。小米虽小,但极耐久存,最长可至十年之久,以其耐储存等特性,自古以来成为中国军队的主要粮食。我们熟悉,“延安小米养育了中国革命”“小米加步枪打败了飞机大炮”,这为小米染上了浓郁的革命色彩。世界范围内,小米也曾写下过许多传奇。考古学家曾在丝绸之路枢纽城市——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废墟中,发现了亚历山大军队被烧毁的谷仓,里面竟然还保存着一袋袋粟米。亚历山大之所以所向披靡,短短数年就从地中海沿岸打到中亚,其中就有小米的功劳。正是这种久存不坏的粮食给了大军可靠的给养,而撒马尔罕的土壤与晋陕一带的细腻黄土极为相似,以至中原的谷子在这儿很快得到适应,并扎下根来,以微粒之躯悄然改变着生长的世界。
晋南人,一年四季离不开米汤。这黄色小米的汤汁,曾盛过许多神奇的传说,诸如作为坚固楼阁城墙夯土的神奇黏合剂,功劳不输当代水泥,作为戍边之备曾助平阳公主娘子关外米汤退敌,等等。在晋南,这清黄的汁液,不仅养活了许多嗷嗷待哺的婴儿,也赖此创下了诸多长寿纪录。吾乡一则敬老故事中,婆媳之间原本有隙,媳恨婆老而弥久,婆婆独爱米汤,媳妇便顿顿只给婆婆盛米汤上面浮着的清汤,留给自己吃淀在锅底的稠粥。结果,数年下来,年迈的婆婆未见羸弱,反而愈加红光满面,众人称赞婆媳和睦,媳妇照料有功。意外得到褒奖,婆媳罅隙最终被米汤弥合。于是,米汤的故事,变成了劝化的传说,睦和亲情,仰赖其功德。
晋南人平日离不开小米,年节离不开黍米。黍子面软黏的特性,被乡人发挥到极致,以至晋西南人常把性格绵软之人揶揄为“黍面馍”“稀米汤”。在晋南,一把软黍子面的经典之作是成为一枚酥黄黏软的黍面油糕,脆皮糯身,枣糖打馅,外酥内甜,游子返乡归来站在集上一口气吃下几枚黍面油糕,不仅解颐解馋解乡愁,也解气解恨解三焦,谁让它那样招人惦记!正宗的晋南端午,尤其离不开黍米甑糕和黍米粽子。端午节的晋西南人,“软黍黏米+稷山板枣”蒸食甑糕,才是过节的标配。这种由黍米红枣反复蒸制而成的黄米黏糕,层层叠叠,红黄相间,极具观赏和食用价值,那是我们不住回望的一道风景,也是让人心头一软的一道牵挂。不信,当着身在外地运城人的面试着复述两声“甑糕”(当地人念Jin gao),思念的津液定会在他口腔内瞬间决堤奔涌。
某年冬月某个周末,出差在外,意色萧然,笔下无感。忽然,分外思念起老家的软黍甑糕,也没给家里打招呼,就直接买了机票回去。父母意外惊喜又嗔怪我没有预先告知,家里什么也没准备,问我想吃点啥?甑糕。那次的软黍甑糕吃得过瘾,走时还带了些,匆匆飞回,那坨糕依然黄灿可人,依然软糯如初,依然余温未散,依然,带了挥之不去的撩人味道,城市“鸽笼”安身的三口之家欢欢地又当正餐吃了一顿,心愿稍足。此后一段时日,如意随行,奔忙间似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的力量,不知是否来自那些黏糯的黍米甑糕,还是来自一段寸心如米的柔声呼唤。也许,我二大爷说得对,越软的东西,越长力气。
高粱拾遗
高粱在“粮圈”,不靠演技,不靠八卦,也不靠参加综艺蹭热点,靠出身正、根子硬。一苗高粱,根正苗红、浓眉大眼,鼻直口阔、红且高大,典型的“红二代”“高富帅”。因为“高”,世称“高粱”,因为“红”,又称“红高粱”。
江南词人,江上摇舟,浇酒调笙,吟了几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皆叹服词丽才卓,俘获一众红男绿女。我二大爷,脚插黄土,勤耕一世,不会吟诗,只会点锅旱烟向远处望去,悄念两声“红了高粱,黄了麦子”,无人知晓,有我知道就够了。晋南,麦子黄在夏时,高粱红在秋时,一夏一秋,一年过去了;黄黄红红,一辈子就过去了。但,你别想说我二大爷是头上顶着“高粱花子”的,他三十岁开始剃头,头上除了落风落雨落日头,什么也不沾,打滑。
秋风渐起,高粱穗子已红了很久。基因里的“红”,终是要红到骨子里的。
高粱的红,是暗红、酱红色的红,红透了的红,是像我二大爷脸上晒黑了的黑红。吃过海鲜的人,知道虾蟹加热后,壳子红得鲜艳;海象出水,皮肤变得通红,如人喝高了一般面红耳赤。在粮界,唯一与花儿一样,以“红了”为成熟标志的,只有高粱。高粱红后,连带高粱秆也开始变红,包裹秸秆的叶皮也像浸了血,斑斑点点,眉眼泛红,像从此立了风骨,平地起了风韵。高粱面却是真的白,雪白雪白的白,似玉,热水一扑,竟然就变成了酱红色,像喝透了高粱酒的红脸汉子。等到高粱面再蒸上笼屉,出锅后,颜色愈发红润,紫红紫红的,泛着黝深的暖色,像日头底下扶犁的我二大爷。
山西,产高粱;山西人,吃高粱轻车熟路。
晋南除外,这儿产麦,高粱始终成不了气候,顶多算是一种补缀,当作麦罢回茬的一料养地的秋物。当年,高粱面馍我可能也吃过的,总是尝过几口吧,记忆不深,印象深刻的是同学中有家境贫寒者,带了高粱面馍来上学,紫红色的一疙瘩,冬天啃不动,就用写字的铁板子砍,一板子砍下去,森森的一道白印子,像剖一块紫玉的籽料。高粱面馍,口感差,食之粗糙,少有粮食咀嚼后回味的香味。吃惯麦面的晋南人,断是忍受不了高粱给的脸色,但饿极时能有什么办法,毕竟是粮食!看吃馍人在嘴里囫囵嚼几口咽下,自己嗓子眼里也像生出粗粝的摩擦,刮得直伸脖颈。据说,农业合作社后期,社员口粮由“够不够,三百六”,一步步退坡到每人每年“二百八”时,吃不够、不够吃,已经稀松平常。那时,巷子里能吃的壮汉们无不饿得眼放青光、前胸贴后背,家里成天张罗着借粮籴粮换粮,缸里仅有的麦子都换成数量更多的高粱,才能勉强多填点肚子。晚上,大队高音喇叭唱两嗓子“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飘彩霞呀地上开红花”之后,广播通知社员同志晚饭后到大队开会。社员同志们怨怼,出恶声,“黑蛋蛋”凑合啃着,还“晚饭”个屁!有人就改了词唱: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飘彩霞呀,高粱没法吃呀……
高粱不好吃不能只怨高粱,也怨人们没有摸准高粱的脾性和软肋。
在山西,晋中晋北以种植高粱见长,那里的高粱面积大,产量高,口味好,食用方法讲究,人们想尽各种吃法,把高粱面做得适口宜吞,如剔尖、搓鱼、猫耳朵。忻州雁门关的代州城内,有一种红面鱼鱼是用高粱面做的,现在已是粗粮细做的杰出代表,好吃之极,不可方物。家常吃法,有土豆烩鱼鱼、腌菜烩鱼鱼、豆角焖鱼鱼。用高粱面搓成大小相等剂子,中间粗两头尖,如水中一尾梭子鱼,入口爽滑、品相俱佳。其中,最牛的一款是土豆羊肉烩红面鱼鱼,那真是要了亲命的好吃。《诗经》中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一直怀疑说的是红面鱼鱼。下一句是,“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人家可能正在吃红面鱼鱼。《黍离》诗中的“彼稷之苗”“彼稷之实”许是高粱。
高粱,又是天然的酿造粮食,许多酿制佳品离不开高粱的点化和帮衬,如酒,如醋。山西高粱一定是全天下高粱中的贵族,端端生的好命,一部分做了清香型汾酒,一部分做了宁化府的陈醋;一部分拌曲发酵,入锅蒸煮,高粱酒由此生成,无酒不汾,无汾不酒,一部分经过蒸酵熏淋竟成酱色,我理解高粱是以陈醋酿作了“老醯儿”的底色。讲好山西故事,离不开高粱,讲好中国故事,一口陈醋,一口汾酒,能讲出别样味道。
晋人生活,似乎到处充盈着高粱的影子。高粱,注定与晋人生死笃守,不离不弃。
人活着,高粱融进生活,成为口粮、器具、酒食;人死后,高粱秆又做了纸扎草马的筋骨,做了亡人的孝棒插在坟头。二大爷生前,不仅天天看自己的那口停在厦房的寿材,还悄悄备下高粱秆子用作孝子贤孙拉的孝棒,添丁一口,就多补一根。后来,都插在他的坟头,像凭空长了一片新的高粱。衣食无忧之后,晋西南人种高粱还另有所求,专作笤帚之用,对高粱米则不再像从前那么上心,是另一种“买椟还珠”。我姥爷家传的手艺之一便是“缚笤帚”,我妈幼时曾记,晚上一家人总在灯下用高粱穗子、高粱皮子、麻绳缚好笤帚,第二天挑着担子赶集去卖,贴补家用。当年的许多村中妇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总有一把称手的笤帚,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扫房的、扫地的、扫炕的,还有扫面案的……出自我姥爷和我妈之手。余下的粗大高粱秆也有他用,多是编了晾晒柿饼棉花的箔子,纤细白净的穗秆则用细绳扎成箅子。至今,许多人家的饺子上还习惯性印着整齐的箅子印。
高粱,史称藿粱、木稷、蜀黍。在吾乡,高粱又称禾兆黍,高粱秆也叫禾兆黍秆秆。我一直觉得禾兆黍,像某个圣人的名字,乳名唤作高粱,念在嘴里会生出油然的敬意。
现在,种植的高粱品类日渐复杂,各有专长,有食用高粱、甜高粱、饲用高粱,还有专门的帚用高粱。与之相比,当年的那些高粱,责高任重,一物多用,既当了粮食,又做了饲料,也缚了笤帚,还成为孩子们喜欢的甜秆,的确难为它们了。有机会一定再种几棵,不作他用,只合影留念发朋友圈,改称它为怀旧高粱。高粱的确是容易念旧的,不信,试试在高粱地里走一遭,它们一定左右拉扯着你不松手,还能惹一身白粉粉,像是真的耳鬓厮磨动了感情。
作为旱地生长的贫贱庄稼,作为排名前五的粮食作物,高粱从来不是娇贵东西,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是真正的“贫下中农”,有土便能生长,略施雨露便能活下来,一直属于粮食中的“老区”人民。站成一片的高粱,还被诗人郭小川比作“青纱帐”,从此坐实了“红色家族”的位置。只是,现在的高粱大多“退居二线”,不光不再作为粮食食用,也极少亲自出面支援饲料行业,只一心一意酿酒,打入高端。而在“粮界”,高粱这应该算是“离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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