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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列传(一)

来源:发布者:时间:2021-08-17

李耀刚

玉米册页

玉米是洋物种。

在晋西南,它们被视作披散着金发的洋女人。

这是我的判断,应该没有错的。没有人会认为亭亭玉立的玉米应该是男的,男的是她另一个身材高大红脸膛的亲戚——高粱。它们俩的亲缘关系体现在名字上,晋西南人称高粱为禾兆黍(tao shu),称玉米为玉禾兆黍,辈分一样,性别不同,而且,“玉米”的“玉”字与“玉石”的“玉”,发音也完全不同,上声,万荣河津一带呼唤亲闺女时才发出这样婉转的音调。毕飞宇写《玉米》,不用看,主要人物一定是女的,要写男的,应该叫高粱。

晋西南人对玉米始终心怀感激,它与另一个外来的“和尚”——红薯,救饥解困,救人无数,曾让人们免受苦厄,免遭饥饿,免于背井离乡。别的地方,可以如称红薯为番薯、地瓜一样给了玉米那么多粗笨的代号,如苞谷、苞米、番麦……晋西南人则将其视为己出,永远将玉米位列玉女之列,甚至连北方人那个叫烂了的诨名——棒子,晋西南人也不用的,他们称为穗子——玉禾兆黍穗儿。我若回家,赶上时候,大嫂总要煮一锅肥嫩的玉禾兆黍穗儿招呼着吃。在我眼里,那些飘着金发的“玉禾兆黍穗儿”,像晋西南满天满地的麦穗儿、谷穗儿、黍子穗儿、禾兆黍穗儿一样,同样是发自内心的尊称。对于玉米来说,既委以大任,又倍极尊荣。玉米,这个梳金黄刘海须子的洋女子,一俟落到异乡的黄土里便能整能干能生能育,壮实、生猛、泼辣却也讨人欢喜。

东方的玉米栽培历史不长,最早见于明正德《颍州志》(1511年),至今也不过500多年。时间不长,但晋西南人对玉米委实喜爱,仰慕它的慷慨、慈悲和包容,不掺杂别的虚假恭维、虚与委蛇。在他们眼里,玉米有国际主义战士所具有的全部品质。这种原产于墨西哥、秘鲁的玉蜀黍、珍珠米,自16世纪传入中国以来就入乡随俗,放下了皇帝礼物“御麦”的架子,与我们传统的五谷“稻、麦、稷、黍、菽”同呼吸共命运,合称“六谷”。在晋西南,玉米与五谷,同心同德,人畜共爱,位列仙班。

以传统产麦为主的晋西南,玉米只能算是补充。刚在晋西南扎根之初,玉米就融入了惯以面食为主的主食行列。巧妇手中,玉米面可以蒸馍、蒸发糕、蒸窝头,可以下米其子饭、下片片、下饸饹面,还可以熬糊涂汤、熬糁糁、熬甜汤。尤其是“汤”,这种以玉米面打底的粥,常常衍生出“玉米加一切”,可稀可稠,可咸可甜,清可照人,稠可插筷,任凭家境和口味掌管。我小时候,张家巷有康家的老五,上面四个姐姐,家人心疼这根香火上的独苗,看电影时他娘把文火煮得酥烂的老玉米粒给他当成零食吃,别人没这个待遇。我妈以前喜欢吃金黄的玉米面窝窝,现在还时常想念。刚蒸出锅的玉米面窝窝,极有弹性,颜色灿黄悦目,玉米香味浓郁,即便现在也时不时自己做了吃,名曰吃稀茬,算是给自己打的牙祭。那种熟玉米才有的黄色和气味,时常让我有眩晕的感觉,恍若回到食物稀缺而内心丰满的年代。

世界上以玉米为国名的国家是秘鲁,秘鲁在印加语系中就是“大玉米”的意思。

世界上以玉米为种族名称的是玛雅人,又称玉米人,玛雅文明是建立在玉米农业基础之上的城市文明,玛雅文明也被称为玉米文明。

世界上玉米种植产量最多的国家是美国,产量大到不好意思用公斤称量,而用一种叫蒲式耳的斛来计算,一蒲式耳单位斛约三十升。一美国斛玉米相当于晋西南一袋面粉的重量,大约五十斤,据说一年能生产将近150亿蒲式耳玉米。

世界上真正读懂玉米的可能是中国人,这一部分中国人中的一部分真正懂玉米的可能是晋西南人。晋西南的玉米被列入秋粮,与冬麦互相换茬着种。锄成的秋,种成的麦。玉米的好坏看锄田,麦子的好坏看种前。晋西南人清楚秋粮好坏取决于生长期的管理,一柄锄常常从烈日当午锄至暮色渐起,多锄可以除草保墒,反正力气有的是,睡一觉又有了。古印第安神谱中,有多位玉米神,晋西南若有人因玉米封神,应该封我二大爷,他信奉“旱锄田,涝浇园”,手里的锄镢锨从没闲着,常用一根捅炉子的铁杵在地上扎眼为玉米追肥,种出来玉禾兆黍穗子果然了得,比我二奶奶锤布用的棒槌还粗。他常年种黄白两色玉米,也可以看作是两种肤色的玉米,黄玉米磨出的是黄面,白玉米面却白得像玉。白人种族主义者认为白种优越,我们小学同学马晓认为我们家的白玉米比黄玉米好吃。他家境优渥,课间喜欢用不太白的麦面馍换我雪白的玉米面窝窝,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种族主义”倾向,更愿意当成他天生具备的朴素人道主义精神。

科学家认为,长期食用玉米有益健康。据说功效涵盖“延年益寿”“防病抗癌”“补益身体”,还列出广西巴马长寿老人的主粮是玉米,世界闻名的长寿地区的人都把玉米作为日常主要食品。晋西南人对玉米情有独钟,一面忆苦思甜,一面粗粮细作,玉米至今从未从餐桌走远。以前的“返还粮”有南方大米和北方玉米,晋西南人对大米束手无策,对玉米无限深情,只选玉米,盛过玉米的肠胃里装满了草木的恩典,连玉米青绿的茎叶都变成了牲畜喜爱的饲料。我们当年那些孩子,对玉米的喜爱,除了迷恋青玉米的嫩粒和玉米秆的“甜杆”“甜甜”,其次就是迷恋爆玉米花的酥脆香甜了。在爆玉米花之前,把玉米与糖精一起装进有压力表的爆锅肚膛,咚,一声巨响,带甜味的爆米花就崩满了簸箕。那真是一片开满“花”的世界,还有震天声响的仪式感,现在都锁进了时代的记忆。而现在流行的爆玉米花,再也无须那样大的阵仗和惊天动地的声响,所使用的专用品种爆裂玉米,可在常压下加热膨胀,看着街头兜售爆玉米花的小贩,在浅底锅中轻搅,便开出一锅“玉米花”,既觉神奇又失望于失却了一段为童年造势的声音。

据说,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爆米花消费国,人均年消费爆玉米花28公斤,相当于当年晋西南的人均“返还粮”的标准。实在无法理解这样多的爆玉米花,怎么会在悄无声息之中制成,并被人们坐在沙发上悄无声息地消耗掉,像同样悄无声息默默增长的肚腩,实在并无恶意,却也并不讨巧。我们需要如爆米花一样的膨化食品,来塞满自己空出来的时间,其实也需要它们大声唱和,才感受得到童年的快乐。现在,它们那样默不作声,是一切都已无意义了吗。

豆子江湖

豆类在江湖上的辈分一直很高。先人称豆为“菽”或“尗”(菽、尗,音shu),像称呼父辈当中排行靠后的一个兄弟。今人更是习惯尊“豆”为大,世称“大豆”,我们平时接触到的黄豆、黑豆、青豆,全称应是黄大豆、黑大豆、青大豆……从商周至秦汉,豆已位列主要粮食作物,广泛种植于黄河流域一带。1959年,考古工作者发掘晋南侯马春秋晚期古城遗址时,发现了窖存的黄豆,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的豆子实物。掐指一算,豆在江湖中做大哥已经好多年。

豆,藨葅醢也。最初的“豆”只命名一种礼器,名门正派,出身高贵,如,“木豆谓豆,竹豆谓笾,瓦豆谓登”,与粮食无关。汉以后才开始称“菽”为“豆”,像唤一个人的乳名,听起来亲切而亲近,且大小各异长幼有别,小豆名为荅,大豆仍名菽。古人细致到连豆类的茎叶也各有所称,如“豆角叫荚,豆叶叫藿,豆茎叫萁”。这般敬物入微的体贴,时常令我无地自容,只好老老实实再诵读一遍曹子建的那首《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豆喜水,吾乡旱塬,我家少有种豆的经历。除了绿豆、红小豆外,我妈夏季喜欢点几窝以食豆荚为主的菜豆,名曰“白不老”,白白胖胖,肥头大耳,饭前摘几荚,开水锅焯熟或蒸锅熘烂,切指头大的丁加醋蒜青椒凉拌,尤宜夏季食用。初中开设《植物学》,我对大豆一节情有所钟,常常拔起整株豆秧观看根部结出的成串根瘤菌,据说每个圆形“疙瘩”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厂,专事生产氮肥,相当于硝铵、尿素和日本产的“二铵”。豆类有此本事,难怪长得壮实,民间有谚: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日无豆。战国七雄之一——韩国,由晋分出,定都中原,《战国策·韩策》中记载的韩国人,喜好食豆,“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以善用兵器强弩而称雄七国,所谓“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我猜度,韩国人长于他国的气力,多半来自食豆,饭豆饭水,胜过食肉。当今科研已有定论,豆类营养的确绝佳,长期食用于健康有益,越早进食大豆,健康益处越大。

我妈偏爱豆子。在她眼里,红豆、白豆、绿豆、黄豆、豇豆、扁豆(老家称“铡豆”)、花生豆,豆如珍馐,粒粒如珠。其中,绿豆、红小豆是她的最爱,一年四季都惦记着这两种豆子,常常赖此把稀饭熬成她喜欢的颜色,绿豆青糯如稠浆,红豆赤色如霞霭。只是我小时候并不爱吃豆,尤其排斥黏稠的豆米其子饭。于我来说,要么纯豆,要么无豆,不能混搭,混成豆子饭杂面饭,分不出豆子的功劳,又莫辨其他食材的好处。我二大爷也不爱吃豆子,听说他小时候家里断粮,天天只能吃黑豆,吃着吃着就吃伤了。后来,实在吃不下去,悄悄把一碗黑豆泼在马圈里的黑马尻子上,被大人发现胖揍了一顿,从此断不吃豆,算是彻底戒了。我们这一代人没尝过挨饿滋味,也不理解为什么二大爷会把一碗黑豆泼在马屁股上。上小学后,从别人那儿得到一个吃黑豆的妙法,回来兴冲冲地告诉二大爷,黑豆苗炒肉丝比过油肉好吃十倍,他当年那碗泼在马尻子上的黑豆能长几斤豆苗哩,糟蹋了,可惜了。二大爷气得拿烟锅子要敲我脑壳。再后来,读史始知,那时我说给二大爷的“黑豆苗炒肉”与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如出一辙。

晋南人食豆讲究,人们与豆斗智斗勇多年,明白了记住不同豆类的优长,才是对它们一种由衷的尊重。如,黄豆作为最普遍的豆类,二月二可以炒成料豆与面米其子,变成孩子们的零食,可以磨制卤水豆腐,水好的地方多出好豆腐,如新绛县泉掌村豆腐历史悠久、闻名遐迩。有一年流行的“人造肉”也借黄豆的光,像寺中全素宴中,唱主角的蛋白质主料全赖黄豆撑场子,现在我妈多用豆浆机把黄豆打成豆浆喝,姥姥生前也最爱维维豆奶。红小豆腰间添了个“小”字,从此不再害相思,只负责补钙补肾催乳利尿,豆沙如绛、赤心润泽,又红又专、豆到心到。黑豆形如肾脏,是饲养壮牛壮马常撒的“硬”料,可惜这厮伤了我二大爷的心,成了我们家的一块心病。豌豆在老家晋西南最成功的蜕变,不是变成豌豆公主嫁给某个帅气王子,而是成为一块黄澄澄的嵌了柿饼的澄沙糕,一盘清亮亮的浇了辣子油的豌豆凉粉,二者皆为我至今惦念的世间美味……

还有一种豆,不必等到成熟便是人间美味,江湖人称毛豆,属正值青涩的少年大豆,须毛未褪,乳臭未干,带荚煮食,常与煮花生一起成为夏季烧烤摊的主角,一把扦子一把蒜,一捆啤酒带毛豆。最通人性的还要数绿豆,作为营养最接近谷物的一种豆类,绿豆可当粮当饭当主食,我妈说“光颗”绿豆只配下锅,自家产“毛颗”绿豆才可以长出优质的豆芽。在农家,绿豆又是养生祛火的食疗之物,可堪大任,百毒不侵,能够解毒解热解酒解心焦,在我妈眼里,绿豆可以“解”一切,包括解困。有一年上学需要交钱,家里立时拿不出来,我爸我妈急得去踩晒在太阳底下的绿豆角拿去换钱。那年夏天的一沓纸币,我紧捏在手里怕丟了,一路上竟攥出来了汗,沉甸甸得像提着一袋绿豆。至今,仍然感恩于绿豆的恩泽,感恩太阳底下踩得豆角啪啪迸裂的那两个功高劳苦的人。

江湖上,豆类的骨头算是相当硬的,硬到有种有骨气的人还一再借了豆的名号,自称“铁蚕豆”“铜豌豆”。不然,河东剧作家关汉卿,为何要做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呢?此公,巨笔写尽《窦娥冤》,呼来人间“六月雪”,他可真是正宗运城人,铁骨铮铮的一粒运城产的铜豌豆呢。不然,世间那么多的粮食颗粒,只有豆子被道家法术用来借兵,撒豆成兵,力敌万夫,许是因为它们天生的壮硕与勇猛、硬撅撅与响当当吧。我幼时以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对豆子的膜拜,能超出“撒豆成兵”了,与之相随的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挥剑成河、点石成金……于是,走夜路时,我口袋里也装一把豆,不吃,预备着紧要关头撒出去。一粒粒圆滚滚的豆子,如健夫劲卒,适合跋涉、冲锋、一往无前、绝不后退。一粒粒颜色各异的豆子,还曾做了不徇私情的道具,早期的民主选举,一人一豆,人前一碗,选谁便把豆放进谁的碗里。豆子耿直,只认死理,不会骗人,不会取悦于人……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关于豆子的传说。有嚼着豆子指挥打仗的,有摸出豆子当暗器的,还有靠捡食马粪中未消化的豆粒挽救回几条人命的……讲一个身边人的故事。高中时运城康杰中学有位语文老师名叫罗立力,是罗云鹏烈士之女,仅8个月大时随大人入狱,有大西北的“小萝卜头”之称,曾与西部歌王王洛宾同囚于兰州沙沟监狱。一日,6岁的罗立力在监牢里拣到一颗蚕豆,困在高墙之内与世隔绝的她,视之为人间最好吃之物,歌王感慨世道不公,遂以片纸为小立力作《大豆谣》歌,祝福她“长大冲出铁大门,全世界大豆属于你”。

出狱以后,数年之间,歌王王洛宾一直记着那个小姑娘,多次看望当年的狱友“小萝卜头”,每次还不忘带去一袋大豆给她。1994年3月,81岁高龄的王洛宾最后一次到运城看望罗立力,并带去他们之间不变的信物——大豆。作为幸存者,他们一起回忆当年,一起流泪,一起唱歌,一起吃大豆。

两年之后,1996年3月,一代传奇歌王王洛宾辞世。

《大豆谣》创作74年之后,儿童剧《大豆谣》于2020年12月在兰州首演,耄耋之年的罗立力老师应邀到场,噙泪看完整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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