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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来源:运城日报发布者:李新民时间:2020-03-12

老屋是族人对我家院子的称呼。

老屋坐落在“小门里”。

“小门里”原本是巷道名,后来成了一个家族的代号。

村子分东西两头,人口有一千大几,以李、孙、薛三姓为主。

姓李的较多,约占全村人口的十分之四。

李姓又分南北,北李家占到李姓人口的一多半,将近四百口人。

我是北李家,村人习惯称北李家为小门里人。小门里人很有特点,一般性烈好斗,验兵时多因肝大被拉下。村子里乳名叫“民民”的人很多,乡亲们说起我,就说是小门里民民。

村中间有条南北走向的土沟,名曰“山水沟”。山水沟长不及里,深可过丈,宽有少半畛子。过去一下大雨,便见山洪流淌,加上沿途十几个村子的排泄,有时也能将沟漫平。

小门里在沟的东南边边,山水沟由此拐西,然后又朝南了。沟南的东角儿是座观音庙,观音庙与小门里中间还有丈余宽的间隔,所以没形成连接的拐角。

观音庙为船形高台,底座有一丈多,砖砌到顶,十分考究。经年有月,老砖已见风化,建筑时间,估计也在明清之前了。

庙的船头朝北,直冲山水,起着分流作用。沟里水大的话,即由此分为两支,大量拐西冲南,小股绕我家院子背后流东亦折南了。

从观音庙到小门里得钻一个门洞。门洞是从土崖上挖出来的,坡度立陡,很窄、很低,只能对凑过去小平车,个子大的人还得低着头通过。门洞同时起着排水作用,所以底层和坡的两边全铺砌了些砖。小门里的名字即源于此。

三户为邻,五户为里,小门里只有四座院子。坐北朝南的两家,一曰槽和,一曰新院;坐南朝北的两家,一是老屋,一是那哈院。

我家为老屋。老到什么程度,就连如果活着已逾百岁的父亲也不知道,总是有些年头了。老屋无疑是小门里最老的院子。如此推论,北李家的几百口人,皆出于斯。

我家辈分很低,比我儿子还小的同族人中,还有称我父亲为老哥的。

就这么低的辈儿,过去每年正月初一一大早,北李家的几百口人聚集一起,都得先到我家拜年,场面十分壮观。

三分大个院子里,怎容得下那么多人?所以只有少量的人跪在院子里,大部分人是在巷里磕头,称伯叫哥声一片,就是没有喊叔的。

那哈院居我家之西,再西是小门坡,然后是山水沟。我们两家的厦背后就是观音庙分流的那条小沟,我记忆中只分流过一次大水。就那一次,便把贴崖帮下的一绺土墙给冲跑了,差点儿伤及房屋。

由于水土保持和上游截流,现在的山水沟早不淌水了。沟底栽下的桐树也成材了一茬又一茬,分流的小沟自然更闲置了。

小沟本来就不深、不宽,也不长,如今已被南崖上的一些住户们倒土填平。填平后的沟就成了巷,直接南巷。

南巷原为大队部所在地,有保健站,有代销点,有较宽的一片空地,还立着一块薛仁贵后辈的大碑,是村子里的政治文化中心。尽管现在的村委会移至村东路口,但保健站和代销点还在,空地也在,仍然很“繁华”,红白大事转巷的乐队仍然在此停顿吹打。

南巷是三四队人居住的地方。

三四队人爱敲锣鼓,大队门口是练习锣鼓的地方,常常还围着许多看的人。

三四队能侃的人也多,都是些成分不高或是不太高的人。闲时保健站门口常常靠墙蹲着一堆子人,有广学爸、续明爸、泽生爸、世杰爸、彬彬爸等等。所侃内容当然有他们知道的天南海北,主要是抬杠子和互相挖苦攻击,骂人不带脏字,损人话里有话;讲理不从理上来,说事不在事本身,往往是顾左右而言他,稍不留神就吃亏了。随便一句话,一群老汉也能抬上半天,夸奖人在这里肯定不行。你要夸哪个小孩学习好,他就说你是狗喝凉水光耍嘴哩,给娃买俩糖比啥都强!你从代销点买几斤盐,他问你是喂骆驼哩啊!你若哭穷,他说你是讨饭找错地方了。你敢炫耀,他骂你是庙后栽高粱,敢和爷爷比高低?比如有人吹嘘他见多识广,啥都经过、啥都见过,一秒钟内就有人接住话茬:“你生过娃么?你见过三毛钱的票子么?”侃起来一句接一句,一个胜一个,各具特色,十分精彩,比听相声都过瘾。

  如今村子富了,盛世当歌之时,那些能侃的人却都作古了。

但不管咋说,南巷还是南巷,还是那么热闹,除了零散的摆摊叫卖外,还有一两个棋牌摊儿和几个言行慎微的退休职工在烘托场面……

过去的小门里也不冷清。

往前推三十年,小巷里也是家家有人,户户冒烟,颇有农家气氛。尤其是那哈院和新院的人丁兴旺,儿女媳妇一大群。最多时,小门里的居住人口也近半百了。

下工回来,长者坐其门墩,倒着鞋窠窝尘土,说些收成天气;年轻人提杵打坯;婆婆媳妇们门前择菜拐线。夏天的夜晚,女人们都在巷里纺线,小孩家也把席子铺到巷里睡觉,潮气上来后才撤;冬天但见下雪,媳妇们都是争先恐后地出门打扫……

小门里的巷道宽有两三丈,长还不到十丈,因了沟边无墙,而显得小而辽阔。受土门限制,过不了大车,大巷里的家户们结棉子,也爱扎在我们巷里。那年代女人多没文化,计算纱支配色,常常请我帮忙。少年时期,因此也混吃了许多稀罕食品。

观音庙背后有眼深井,深有六十余丈,井绳一把粗,辘轳为绳所绕,搅水得四五个人操作。大旱时,全村人吃水全赖此井。所说六十余丈,是才见渗水,虽取之不尽,却不能没有间隔。深井汲水,操之不急,慢慢腾腾,昼夜不停。尤其是夜间,井房灯火通明,外边排队老长,比分粮食时都热闹。

或去深井挑水,或去庙里烧香,小门里是必经之处,自然也是人来人往。

小门里的冷清由我家始。

四十年前,我将全家户口迁出,老人也随我们居住,门上便常挂锁了。尽管家里没人,每每过年,我都让族人给大门上贴上对联。家父去世后,此举也就免了。

后来,那哈院和新院随着时间推移,子女们分家析产,陆续乔迁新居。新院留给他家老六,老六在外工作,常年不回,门上的锁子也锈了。那哈院由其老四留守,老四在村西还有座院子,留而不守不说,还将门改南开了,巷里只剩下槽和一家几口。

庙后的深井早已废弃,门洞也变成土坡儿了,房背后那条小沟填平后,即便进庙烧香,也不一定非经小门里了。

现在的小门里,十分冷清,到处可见隔年落叶,荒草野蒿死而复生,背阴处的冬雪可以维持到春暖,潮湿地的苔藓一片一片……

老屋原为四合院。北房我没见过,据说让日本人烧了。东房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被父亲拆卖了。我是1976年将南房倒为北房,成了名副其实的颠倒院子。只有西房还是老墙老厦,前几年快塌时才拆的。

修缮老屋,我曾动过两次念头。

最早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经济刚刚翻身,手头有了点积蓄,父亲也还健在。当时的砖灰和劳动力都不太贵,只是钢材有点紧缺。我托关系买了些钢材,连钢窗、合页、钉子都置全了,准备大动一下,将北房盖成二层,西房改成平房。碍于左邻右舍房屋低矮而犹豫不决。七拖八拖,父亲殁了,我也没心劲了,备下的料很快就被朋友们瓜分了。

再一次是两千零几年。两边邻居在征求我意见的情况下,将正房起架很高之后。此时我手头吃紧,便不想追随,只打算把北房和西房对凑翻修一下,回来有个地方住就行了。还没酝酿成熟,夫人得了场大病,最后还人财两空,我一下子就心凉了。

西房倒塌后,拆下的椽檩门窗全堆放在除了门道仅剩两间的北房里,以致夫人去世后连个安放灵柩的地方也没有,村人不免有些说道。

按说北房盖成还不到四十年,就因长期不见烟火,虫钻雀叨,早些年就漏开了。

我的两边邻居非常好。东邻为近本家,厦近门远,西邻也是本家,还沾带点亲戚,两家的主人全比我小,我都称叔。他们修缮自己院落时,皆将我的院内墙面用水泥抹光收平,还怕厦高压住我的运气,都在我的正房上安了个星座。岂不知后补工程经不住微震,星座倒塌,砸得厦更漏了。

两次修缮全作罢,所以南房拆迁后,后背墙也一直没有砌垒。梁窝柱壕,本来就狼牙锯齿的,又经几十年风雨侵蚀,更是不堪。过去是沟边,好歹还不显眼,现在成了大巷,无疑影响村容。过往乡亲议论纷纷,有说我养老供小,家属又大病一场,估计经济紧张;有说我是抱养下的,大概就没把祖业当回事儿;有说我钱多哩,可能受限于子女和新夫人,身不由己。关系近的说到当面:“真的没钱,大家帮你。家里谁不同意,我们找他说!讲究混得人模狗样的,还能不理人事啊!”

父亲给老屋起名“百忍堂”,意思明确,知者不多,连我也差点忘了。

老屋不作声,有人鸣不平,看来必须顾及了。

征求家庭成员意见后,我计划花费两三万元,把北房翻修一下,将大门挪到南边大巷,利用西房的椽檩搭上一间门厦,所有门窗尽量利用,大门仍用原来的小木门,看得过去就行了。

方案确定后,拜托邻居老四给我筹备操办。动工时我才背个包儿独个回去,住在西邻,吃在对门。东邻门已改南,烧水送茶,全家张罗……

开工后,差点不由我了。

大家都动员我把北房拆了,向后延伸几米,然后一砖到顶,高低和邻舍相随;都要求我利用西房拆下的椽檩,将南房盖到头;都反对我再用原来的门窗,特别是大门……

我十分理解乡亲们,大家热心怂恿,是在高看我,都想让我活得体面些,都想勾引我常常回家。

能工巧匠,主人为师。不管他谁说啥,老主意我还要坚持。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憨诚,有俩钱全往厦上贴,我得趁着劲儿。

北房说啥都不能拆了另盖,盖那么高干啥?要那么大院子有啥用?椽上铺板就铺板,板上再贴防水材料也可以,换几个铝合金窗子都行,前后墙用水泥抹一遍也成……

拗不过众说,南房就按大家意见办。砌墙时,匠人就把铝合金门窗的框架留下了。墙砌起后,又说西厦的大梁和檩条不能用了,得换新的,村里谁家有梁谁家有檩他们也替我看好了。大梁和檩条立起后,又说椽不匹配了,说换两坡椽花不了几个钱。南房盖起后,都说得有照壁。照壁立起后,又说干脆利用照壁墙搭个棚厦。棚厦搭起后,又说院子必须硬化……

就这样一步一步,步步深入,最后已非我初衷。

只怕打扰人,最后还是打扰人了。左邻右舍出工添料,对门换着口味给我做饭,村人义务拉土铲瓦,打孔、安锁等小活儿乡亲们皆不要工钱。隔壁老三给了副大木门,推让再三才象征性地收了点钱;同学装修不要工钱,强塞到手后又退回几百;左邻会油漆自然不付工钱,亲朋送来烟酒贺礼,干兄弟还以为我经济拮据非要留钱,远在运城的朋友还给电管部门电话关照……真个儿是群策群力。老屋在大家的帮助下,不到一月工夫,便小功告成。

  修缮后的老屋为南北两厦,主次难分,都是两坡滴水、木质结构,一律老瓦覆顶。院心硬化了四分之三,留了两畦空地。左邻盖厦时给我让出二尺宽,院子也大了些。换了副大木门,虽说在村里还算是小门,我却认为小能藏富。没盖门楼,门框和外墙为平面。首先是安全起见,小偷撬门,满巷的人都能看见。其次是个性,我思想守旧,不爱红红绿绿,有粉也不往脸上搽。两厦皆比邻居低,有他们给我遮风挡雨。北房还是土墙,不光保温,土能生万物。老门洞图省工没砌严,取意留后路。院子没扩充,讲究留有余地……

动个小工,我没惊动单位人,儿子也没让回来。送走工匠,我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点种绿豆,单位领导和一帮同事赶来庆贺,点了些炮,也对邻舍们表示了感谢。

老家待了二十多天,深有感触,不是有些人说的现在形式越搞越大,人情越来越薄,我的家乡人仍然和他们生存的土地一样,非常厚道。

安葬爱人时已经领略,修复老屋又有体会,特别是最近发生的一起事,使我对乡亲们更是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老家人无论红白大事,不管你宴请几天,一般人行礼只是十块二十,这让买菜分文讨价、干活掂斤拨两的城里人听了肯定会嗤之以鼻。我虽然不因此而小看乡亲们,却也并不高看,总觉得他们封的礼确实有点少了。

四十几年前,儿子满月时,乡亲们一家出一分钱,凑了一块钱,给孩子买了一个铝质的“百家锁”,我请大家在家里吃了一顿好饭。说是好饭,还远不及现在人吃的便饭。尽管荤腥不见,也花费了我好几十元。

大家吃得非常开心,几毛钱一斤的柿子酒喝了十几斤,把我全家人高兴、激动得动步都是小跑。父亲高兴得把假牙都笑落在地上了,我激动得端菜送饭手都颤哩!

这才叫吃喜,这才是一家有喜百家乐!

细细想来,这十块二十真还十分得体。

大凡红白之事,尤其是喜事,主家张扬铺排、喝三吆五,请大家来是给自己捧场凑兴的,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承担,你就应该破费,而不应该是你图了风光,请别人来为你分担、为你付出。

前些日子,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人,因患癌症,四处求医,花费许多,终了还是人财两空。人家不会通知我的,是我主动去吊唁,先走为大么。

丧事没有搭棚设帐,来客只是便饭招待,但礼房照设。

虽然一个队的,年龄悬殊,我连亡者都认不太准,所以没加思索,只封了50元的礼金。

礼房人见我远道而来,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只好稍坐片刻。

封礼的人络绎不绝,出手都是三百五百,就连平时上礼十块二十的人,掏出来也是一百两百。

这是咋啦?靠栽种苹果谋生的村里人,春寒将果花全冻光了,苦愁之时却还如此大方,让我这个月薪几千块、“岁晏有余粮”的人,简直无地自容了!

我想追加,礼房的人说算啦,多少都是心意,也有封50块钱的哩!也有?一个旱涝保收的人,倒加入“也有”队伍了!

礼房实实不能待了。溜到大门外,正好碰见丧事的总管,我问究竟,其说:“类似这种情况,村里发生过好几起,都是这样。两个孩子还小,怪可怜的!种庄稼,周期太长,不像工厂,可以随时转产,这一冻,今年就一点收入也没有了!都不宽裕,能帮一点算一点吧!咱村还有规定,七十岁以上的人不准行礼,要不,人才多哩!不过,也花不了几个钱,棺板和响器是一帮同学送的,打墓、厨子、锣鼓全是咱村人,不用出钱。桌椅板凳及碗盏是从饭店拉的,饭店老板和这娃是同学,也不要钱。”

出钱不多,可以出力。我扛了把锨去地里填墓。满以为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到墓地一看,长我许多、七八十岁的填墓人比比皆是。那天刮的是西风,我怕把衣服弄脏了,硬挤到西边,只撂了几锨土,就被后边排队等的人拉下来了。我的一个同学告我说,老百姓不惜力气,更不顾身,敢见碰上下雨下雪,助葬的人才多哩!

  老家的人性格张扬,只要赚了大钱,总想干点公益事业。架桥修路自不必说,请剧团公演,而且戏台下羊肉泡馍、凉粉饸饹、炸油糕随便吃。三十几年前有人发了财,他家还没电视机,先给大队门前安了一台,让大家来看……

别小瞧这些土得掉渣的农民,他们的精神丰衣足食的城里人是做不到的!甭说付诸行动,可能连这种意识都没有!

我非常喜欢回村里。只要在老家停住,我从来不锁大门。我在村里有辆自行车,骑到哪放到哪,根本不锁。多年来,无论贫富荣辱,我一直和乡亲们保持着密切联系,抽空总想回去住上两天。尽管我的老家十分干旱,尽管我吃住十分讲究,尽管饮食起居还存在诸多不便,尽管村里人憨吃憨喝、不知作息的陋习还不能让我接受。

修缮老屋,虽然超出预算,多花费了几万元,却了却了一桩心事。下雨天,再不用担心墙倒厦塌了;低着头,也能从村子里走过去了。

创业需要能力,守业只凭良心。

老屋是祖业,老屋是基地,老屋是根本,老屋是我和乡亲们联络的纽带。只要守住老屋,就能守住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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