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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文化散文《活土》④

文明结晶的声音

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06-24

王威廉

在这片土地上,除了那些看不见的信仰、观念与习俗,除了那些地上、地下的遗迹,除了被时间与灰尘埋葬的生活碎片,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可见的,是仍活着的?

有,真的有。

在稷山县国家板枣公园,我看到如此多的古老枣树盛开着细密的枣花,就像是目睹了一种奇迹般的复活。空气中弥漫着枣花的清甜,这让我不禁想到是红枣让阳光有了颜色,那是一种让阳光发酵的颜色。你走近枣树,抚摸着古老粗糙的树皮,才会真正领略到枣树的生长是如此艰难——几乎所有枣树的身体都是裂开的,像是新我要撕裂那个旧我。于是,身体爆裂了,作为一种成长的代价。

这些枣树活着,长达千年。在运城,千年古树并不稀奇,关帝庙内那棵活了一千八百年的柏树依然震撼着我的心。但是在这古老的枣树林里,有另外一种东西在打动人心。那就是——这些枣树不仅仅活着,居然还能结枣。换句话说,这种古老的生命居然还能创造出甜美的果实。进而想到,这枣的滋味依然是古人品尝过的滋味,毫无二致。这样一来,我们跟古人之间不仅仅是靠死去的遗址以及虚幻的想象才能连接在一起,此时此刻,我们靠着身体的真实感受跟古人连接在了一起。那是生命的一条内在通道。

蜉蝣理解不了人类的一生,我们也理解不了枣树的一生。但人知道蜉蝣的一生,正如枣树知道人的一生。


除了枣树之外,还有一种神奇的事物也活着。

在运城,面对土地及其历史,话题几乎可以无限延展下去。我已经写得太多了,涉及了神话的、历史的、生活的、生命的四个层面,但在我写之前,是完全没有预期的,可以说,这样的逻辑不是理性构思的结果,而是一种在直觉与感受的漩涡里顺流而下、自然而然形成的结果。

当本次写作的河流到了即将结束的时候,它应该是像大河即将汇入大海之际,抵达一个更加开阔乃至无限的地方。我一直等待着这个时刻,我把这个时刻完全交付给情感的自然生长,而摒弃了理性的规划与设计。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最后一个层面竟是关于书写本身的,具体而言,是关于书写的根基——汉字。

土地创造了庄稼,也创造了汉字,汉字还活着。

在运城,有一条古香古色的街道,叫盬街。同行的朋友没有谁认识这个字。有些人说就是古街,有些人说是盐街,都是认字认半边,胡乱猜测。终于,有当地朋友指出这个字念“古”,但它的意思是“盐”,当然了,它不是我们平时接触的食盐,而是这里出产的一种原生态的盐。回到房间后,查询到《说文解字》对“盬”字的解释:“河东盐池,袤五十一里,广七里,周百十六里。”此外,这个字还有“不坚固”“吸饮”和“停止”等意思。

《说文解字》是由东汉学者许慎耗时二十多年才完成的,是关于中国文字的最重要的历史著作。《说文解字》距离写作这篇文章的此刻为一千九百一十三年,这意味着盬字的诞生要远远超出这个时间距离。继续推论:盬字诞生的原因,更是超出盬字的诞生时间,那样的时间距离简直像是宇宙深处的星光。

盬字诞生的原因,毫无疑问,就是跟盐池有关的社会与经济生活。

运城的大盐湖为先民们提供了必备的自然元素,也成了争夺的焦点。相传蚩尤跟黄帝的战场就在这里,他们的战争原因就是为了争夺这座北方原野上的最大盐湖。

当你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你也许不相信,但神奇的是,上古的传说往往是真的。就像德国考古学家谢尔曼打算根据《荷马史诗》中的描述进行考古发掘,人们知道后并不当真,但谢尔曼凭借着对《荷马史诗》的信任,居然真的发掘出了特洛伊古城,举世震撼。古代传说文学中所蕴含的真实性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站在运城盐湖之畔,我极目远眺,想要看到人们劳作的身影。我对盐湖怀有很深的情感。许多年前我在青海察尔汗盐湖被那种苍茫所震慑,写下了《听盐生长的声音》这篇小说。后来,我又去了江苏盐城,一座以盐命名的城市,看到海浪是如何塑造着陆地的轮廓。如今,我又目睹了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盐湖,再一次倾听着盐生长的声音。盐生长的声音也是文明生长的声音,更是文明结晶的声音。

盬字,完全是从这个地方生长出来的结晶物。我们经常谈论词与物的关系,在这个字身上,词与物的关系是如此紧密,至今仍然没有脱离它诞生时的语境。在汉字的起源之地,汉字依然闪耀着刚刚出生时的光芒。我目睹了语言诞生之初的那种光芒。


盬字尽管带着创世的光辉,但不免有些冷门,接下来我要谈及的两个汉字,则是极为常用的,甚至可以说,这两个字是汉语的神经中枢里的两个干细胞。

运城,运城,让我重新认识了“运”字。运城得名,就来自于盐的运输。人们将盐从这里运到更远的地方去。运,便是移动的意思。但搬运的运怎么变成好运的运的?《易经》中说:“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因此,运,不仅仅是一种单向的移动,而是一种循环往复的移动,正如日月稳定的运行,是在自然大道与规律的支配之下。于是,《广雅》精准地解释了运字:“运,转也。”这种规律性的东西用在历史的身上,就构成了命运;用在人的身上,就构成了运气。因此,我们在说“好运”的时候,好运不仅仅是一种偶然、随机性的东西,而是出自某种内在、必然的趋势。

第三个字,让我们回到那个非常简单的字上面——土。

土字底下的这一横就是人类所生活的永恒的地面,这是任何文明的基本面,在这个基本面之上,生长出了生命与万物。正如《说文解字》中说:“土,地之吐生物者也。”运城老百姓说得好:“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口。”这也让我想起《圣经》中的话:“你本是尘土,必将重归于尘土。”那么,土字,跟真实的土地一样,也是汉语言符号的基本构成,是字根。土字最重要的衍生字就是“社”,甲骨文中并没有社字,土就是社字的本字,示字旁代表神主,也就是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商代起,祭祀的对象除了“社”之外,又加上了当时最重要的粮食作物“稷”,“社稷”就成了国家的同义词。如果说,中国古典哲学的关键词是“天下”,那是一个极为广阔的、向往共存共荣的世界观;那么,“社稷”则是古典中国最重要的政治学概念。对土地的依赖与信仰,对资源的储备与拓展,指向的是一种安居乐业的生活方式。这也决定了中国人对政治生活的理解,更加看重它所造成的结果。

是的,即使我忘记了运城的那些文物古迹,我也不会忘记这三个汉字及其所蕴藏的深厚涵义。我甚至相信,只要在这三个字身上持续凝视下去,就会一直有新的发现。

字词是文化的细胞,语言是文化的血液。当一种语言还被使用,还在命名万物,还在表达世界,还能够被各种阐释,那么它所置身的文化机体就还是活着的。而一种文化活着,它就要寻找一种可以准确表达自身的语言,为此,它就要创造和生产出最基本的字词。

运城是个重新认字的好地方。因为,在这里我们才会发现:汉字的结构与古老的建筑结构有着同样神秘的构成。点横撇捺就像是建筑的部件,然后根据各种规则和谐结合在一起,它们同样不需要暴力的铆钉。这些字词构筑起文明的大厦,我们在这座大厦里生活的时候,常常忘记了那些作为砖瓦的字词,但它们的小结构内隐藏着大奥秘,就像传送带背后的微小齿轮,暗暗影响着这座大厦的方方面面。


如果你要探寻中华文明的源头,进行一次寻根之旅,那么运城是不容错过的。当然,我们不能被今天的行政区域所局限,要把整个河东与晋南大地都纳入考察的视野。从石器时代开始,这里就是重要的文化中心。如考古学家苏秉琦说,晋南大地是中华民族的“直根”。

在西侯度文化遗址,有证据显示智人在243万年前便开始用火,比“北京猿人”的用火遗址早了190万年。此外,在陶寺遗址,发掘出了巨大的城池遗址与代表特权的礼器,指向了传说中的尧都。实际上,翻开晋南历代地方志,都相当自信地记载这里是尧舜禹的故土,并确信夏朝在这里建都,商人起源于这里,周人的先祖在这里耕种。这些都是中华文明的根源。于是,这里有名有姓的历史名人多如牛毛,从卫青、霍去病等战神级别的大将军到王维、王勃等文豪,名单可以列得很长很长。

这就是大地文明及其创造的。

我想到了“大地伦理学”。

20世纪40年代,美国生态作家利奥波德曾提出过“大地伦理学”,他认为:“从生态学的角度解释历史,清楚地说明人实际上只是生物体系中的一部分。迄今为止仅用人文观点来解释的诸多历史事件,实际上是人与土地之间的生物作用。”他觉得过去的伦理学以人类为中心,没有形成一种跟大地紧密关联的道德观,大地被奴役,被占有,没有获得充分的尊重。——他的提法是非常好的,只是他并不了解中国历史,中国古典文明在它的根基之处践行的便是一种“大地伦理学”。尽管这片土地上不乏战争与苦难,但人们心底依然对土地充满了深爱与信仰。所以,差不多同一个时期——20世纪30年代——美国作家赛珍珠出版的关于中国题材的长篇小说《大地》显得多么难能可贵。

赛珍珠不到一岁便来中国生活,她洞悉中国人生活的内在肌理。《大地》里的主人公王龙“疲倦时,他躺在田地上睡大觉。大地的健康气息渗入他的肉里去,治愈了他的病。”王龙告诫儿子们千万不能卖地,他坚信土地才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孕育一切生命的基础。因此,赛珍珠在不带偏见地书写中国人,并将“大地”(The Good Earth)作为小说三部曲的总题目。她触及了中国古典文明的信仰内核,也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加冕。这也是跟中国有关的文学作品第一次获得这个世界级的奖项,让不同国家的人们看到了中国人的生活不是空洞的,而是情深意切的大地戏剧。一种朴素的“大地伦理学”莫此为甚。

如我开篇所说,我的祖籍在陕西西安,祖坟与祖屋就在终南山下,向西数里是老子写《道德经》的楼观台,向东数里是鸠摩罗什翻译佛经的草堂寺。我又出生在青海金银滩草原,对游牧文化有过长期的直接体验。农耕与游牧,它们共同构成的大地文明浸润了我的青少年时代。十八岁起,我因为求学到了广东,至今已经二十多年,逐渐又习惯了对海的眺望。我很庆幸,农耕、游牧与海洋文化都跟我有着如此深的缘分。但不可否认,迄今为止,我在广东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其他地方,我考虑问题的方式会常常不自觉倾向于一种海洋视野。游牧与农耕成为我个人生活史的潜在地层,偶尔出现在我笔下的意象中。因此,在运城,当我深入这些黄土文明的珍贵遗存之际,我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我是感激的,感激这次行旅激活了我的沉默记忆,但我又面临着一次观念的地震,被覆盖的地层翻腾到了地面之上,我该如何安顿它们?我任由这种洪流般的情绪在心间发酵,然后写下了这篇漫长的散文,足见对我的触动之深。

有些人认为中国的现代进程便是从黄土文明走向海洋文明,我觉得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是已经过时的。现代的中华文明,它绝不仅仅是土地的,也绝不仅仅是海洋的,它跟人类的发展趋势一致——努力成为一种空间意义上的文明。

我在盐城滨海看到土地被放置在空中的盒子内,用芯片管理湿度,培育更多更好的作物;我在深圳前海看到近海被填平,然后建起了一座高楼林立的新城。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具备移山填海的强大能力,大规模地改变土地的面貌。这种改变的深层原因是科技革命,已经与地理文明关系不大。海洋文明曾经最大的意义在于它的便利,在无垠的大洋之上,没有山川阻隔,没有边界分割,人类得以互通互联。而今天,在陆地和海洋之上,有飞机的航线,还有卫星的轨道,此外,还有无处不在的网络,人类的命运已经休戚与共。

但是,人类跟大地的关系看似疏离了,实则前所未有的紧密。这是因为:人类发现和认识了一个更加完整的大地。

无论我们在航空母舰,在潜艇,在空间站,还是在月球或火星的基地,我们要保证活着,要更有质量地活着,就必须遵循大地的原则。大地不再匍匐在我们的脚下,大地来到了我们的身边,我们提炼着大地之于我们的要素,然后把它们携带和分配在我们的空间内部。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就更有意思了。人类向宇宙深处探索居然把整个地球都带上了,真用科学的目光去审视这个巧思,恐怕有着不少漏洞。但是“大地原则”让我们不再吹毛求疵,让我们将那个被驱动的地球视为一种象征:人类迈向深空,必须携带地球给予人类的一切要素。

因此,大地不仅仅是陆地,还包括海洋,也包括天空,它是人类诞生与存活的基本面。

让我们再写一遍“土”字:大地就是“土”字底部的那一横,无论人类抵达多么遥远的空间,都必须站在那一横上。

有了那一横,我们才能站稳,才能谈论别的可能性。


(作者系文学博士,中山大学副教授,广东省作协主席团成员,其小说散文多有获奖。本篇为其中篇文化散文《活土》第四部分,题目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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