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03-27
■赵战生
打开《诗经·大雅》,可以看到全书最长的《桑柔》。这是周厉王朝的骨鲠重臣、芮国国君芮良夫,夙兴夜寐,呕心沥血,为规劝厉王所写的一首讽谏诗。
熟读西周历史的人都知道,厉王不是个善茬。其生性暴戾,贪图财利,横敛无度,宠幸佞臣,搞得天无宁日,民无宁时,与夏桀、商纣毫无二致,恶名并存。故司马迁在《史记》中,将他列为周朝第一暴君,说他“暴虐侈傲”,病入膏肓,无可救治。
为了攫取巨大财富,厉王以周天子的名义,牢牢把控了全国的江河湖泊、原野丘壑、莽莽森林,严厉禁止百姓利用身边的自然资源获取生存所需。但凡有人进山樵猎采药、驾舟入水捕鱼网虾,必课以名目众多的苛捐杂税。总之,此山是我开,此水属我管,要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还得拿钱来。他把搜刮民脂民膏,横征暴敛,当作天子的特权,认为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因此美其名曰“专利”。
最拥护周厉王“专利”说词,并为虎作伥、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的权臣,名叫荣夷公。他明明知道圈山禁采、霸水止渔,垄断市利,断民生路,也清楚“苛政猛于虎”,必将引起官逼民反,天下大乱,却无视现实,罔顾臣道,一味阿谀奉承,力挺“专利”,并因此获得宠幸。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拿“鸡毛”当令箭,不遗余力,变本加厉,成为厉王疯狂敛财的主要帮凶。
芮良夫看到周厉王宠幸荣夷公,毫无顾忌地敛聚天下财富,留下了巨大社会隐患,劝谏周厉王说:“我们的国运将要衰微了吧?那荣夷公跟您一样,喜欢专擅财利,却不知民怨沸腾,就要大祸临头。财利,是天地生成的,是上苍对天下百姓的眷顾,怎么能一个人专擅呢?若是普通人这样做,就是剪径强梁;作为君王如果也有此癖好,归附他的人就会越来越少,他将变成孤家寡人。您不顾一切重用荣夷公这样的小人,难道就不担心激起民变,国家毁于一旦吗?”
然而利令智昏,刚愎自用的周厉王根本听不进这些直谏,反而认为此倔老头言过其实,甚至是危言耸听。他本想大发雷霆,将其逐出朝堂,但转而想到,芮良夫秉性忠耿,德孚众望,太过强硬,于己不利。遂顾左右而言他,搭讪说:“秋深天凉,卿年岁已长,还是少安毋躁,颐养天年吧!”
不过,芮良夫的话,还是引起了周厉王的警觉。然而他却未予正面理解择善而从,而是逆向思维高压止谤。他随即下达了一项冷峭的敕令:严禁国人谈论国事。为了加强控制舆情民意,他派出了大批暗探,到处搜寻非议“专利”,私下乱发牢骚的人,一旦发现即行拘捕,格杀勿论。血腥恐怖之下,朝野惊悚,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看到“四海咸宁,天下太平”,周厉王不免心无所忌,得意忘形起来。他在宫中大摆宴席,庆贺“专利”畅通无阻,顺利施行。国库里有的是钱,他予取予求,宴会十分豪华奢靡。酒不醉人人自醉,喝到兴头上,厉王四顾寻找荣夷公,想听他的谀颂,大快心情。不料,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大夫芮良夫。
芮良夫开口便问:“陛下,宴会的钱从何而来?”
厉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天上不会掉馅饼。自然取之国库。”
“国库之钱又从哪里来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取之于民。”
“既然是百姓的血汗钱,陛下如此挥霍,岂不是暴殄天物,悖逆天意!”
厉王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脸色一沉,干脆装聋作哑,不再吭声。
芮良夫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生万物也并非仅供陛下取用,而是万千生民的存活之本,福祉之源。今荣夷公为取悦陛下,百般掯勒,搜刮无度,一拢为公,百姓被剥夺殆尽,何以聊生?”
看见厉王仍充耳不闻,无动于衷,芮良夫叹口气,婉转言道:“陛下乃天下百姓的衣食父母,若真为百姓着想,充盈国库,以备不时之需,也应因地制宜,循序取用,绝不能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不若把山川林莽还之于民,使其辛苦经营,各有收益,然后节取盈余,充实国廪,岂不相得益彰,皆大欢喜!”
听到这话,厉王突然大笑起来,连声说:“好,好,你说得实在太好了。爱卿所言,与荣夷公所为不谋而合,有异曲同工之妙。如今国人只要肯缴纳赋税,就可以在山泽之间自由渔猎,这难道不是本王的恩赐吗?”
芮良夫正色质问:“天下百姓无业已久,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饥寒交迫,活命尚难,哪来的钱预付税金?这分明是空中楼阁、画里大饼,可望不可即呀!”
周厉王语塞,连连摆手,让芮良夫暂且退下,待他去找荣夷公询问良策。此后,他很少再召见芮良夫谈论国事。倔老头无缘面君,周围的同僚见他屡遭厉王冷落,且又孤傲执拗,鹤立不群,也都对他敬而远之。孤愤难抑之下,芮良夫奋笔作诗,以诗言志,写下了周代史诗般的警世讽刺长诗《桑柔》。
“苑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
全诗十六章,这是首章。大意是说,青翠浓郁的桑树,被断枝捋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风中摇曳,一片凄凉。老天爷光明正大,却高高在上,丝毫不怜悯百姓的疾苦,真令我心伤。
接着,诗人又以铿锵犀利的笔触,直抒胸臆,表达自己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
“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天下扰攘,祸乱频仍,百姓遭罪,尸骨无存。
“忧心殷殷,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僤怒。”时逢乱世,何处可安身?我想回到故土,可老天爷却大发脾气,使我难以成行。
“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死亡祸乱从天而降,灭掉了圣贤之王;害人的蟊贼(暗指周厉王)出现了,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百姓难以活命。
“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君主违背天理,不顺民意,只顾自己享福,不管百姓死活,把老实本分的人都逼疯了。
“维彼忍心,是顾是复。民之贪乱,宁为荼毒。”那位君主太残忍,反复无常不讲理。百姓被逼揭竿起,怎肯伏首当奴隶?
“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天上大风呼呼吹,人间常有小人辈。谗言惑君说好话,昏王拒谏装酒醉。
“凉曰不可,覆背善詈。虽曰匪予,既作尔歌。”我诚恳地提出谏议,你非但不听,还背地里咒骂我。即使再受曲解和委屈,我还是不改初衷,坚持为你把诗作。
对于此诗,主纂《诗经》的毛亨、毛苌在《毛诗序》云:“芮伯刺厉王也。”王符《潜夫论·遏利篇》引鲁诗说:“昔周厉王好专利,芮良夫谏而不入,退赋《桑柔》之诗以讽。”
不知周厉王是否看到过这首振聋发聩,令人展简深思的诗作,反正他是油盐不进,好歹不分,宁愿站在刀尖上跳舞,也不肯悬崖勒马,向一位倔老头认输的混球类人物。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周厉王的重重盘剥,残暴统治,祸起萧墙,首先引起了“国人暴动”。所谓“国人”,主要是指居住在镐京城里的人。成千上万的暴动者群情激昂,怒火中烧,呐喊着冲向皇宫,守宫卫士早就对周厉王的倒行逆施不满,趁机一哄而散。周厉王见大势不好,仓皇逃出京城,奔向彘邑(今山西霍州东北),最终殁于斯地。
前不久,清华大学研究人员在馆藏战国竹简中,发现了一篇《芮良夫瑟》。瑟,是一种古代弦乐器,与琴相似。顾名思义,这是一首可以配乐歌唱的诗。全诗很长,共一百八十余句,且文字古奥艰涩,一般人不易读懂。
在序言里,芮良夫说出了写作此诗的缘由:“周邦骤有祸,寇戎方晋。厥辟御事,各营其身。恒争于富,莫治庶难,莫恤邦之不宁。芮良夫乃作瑟再终。”原来,是他看到外敌入侵,国家蒙难,而执掌国柄者却不顾国家危殆,百姓不堪,仍巧立名目,争利于民。为了使那些昏庸、贪鄙者警醒,他乃作此讽刺诗,予以当头棒喝。
《芮良夫瑟》堪与《桑柔》并壮美,同为心怀天下、情系黎民、不屈不挠的旷世倔老头的心血结晶。
商周时期,似乎尚未流行异地为官;如获封地,那里就是永久的家园。芮良夫既为芮君,无疑就是芮之人。那么,他诗作中的“桑柔”在哪里?据芮城当代著名学者景耀月考证,桑柔即芮城县的陌南镇,古代称“芮良夫城”。这从当地风物中,也可以得到有力佐证:相传当年这里曾广植桑林,养蚕缫丝业兴盛一时;其镇北一条大沟,名为“桑柔涧”,涧上一桥飞架,名曰“桑柔桥”。
回望西周历史风云,《桑柔》余音缭绕,犹在耳边回响。谨以一首小诗,结束本文。诗曰:
正气浩然芮良夫,
为民请命诣天阙。
谏奏如火烛世暗,
叵耐昏帝心如铁。
忠肝义胆倔老头,
勇毅笃行从头越。
一曲《桑柔》明心志,
千秋竹《瑟》炳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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