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手

廉波

三月，是花的世界，也是女人的天地，女人如花么。阳光妩媚，春风拂面，一家人外出踏青，孙子们在田野里撒欢，我总喜欢拉着妻子的手，边走边聊，看不尽的五彩缤纷，说不完的家长里短。

我和妻子相识是从握手开始的。

那是初中一年级，相邻的三个村合办一个初中，我村大且居中，学校建在东头打麦场边的撂荒地。学生们唱着少先队队歌涌进操场，稍息立正，点名编甲乙班。我们甲班队伍带到教室门口，新老师按花名册安排座位，学生们像乖顺的鸟儿，依次坐在自己的位置，一个个仰头挺胸，双手背后，直视前方。老师缓步走上讲台，教鞭棍在课桌上“啪啪”敲打两下，低沉且威严地说：“大家站起来，和同桌握个手，相互介绍名字，认识一下。”我直愣愣地站起身，眼睛直了，同桌竟是个女的！她低垂着头，脸蛋通红，两手交叉。教鞭猛响，老师严厉的话语如炸雷，“都是中学生了，大方点”。女同桌嘤嘤说出自己的名字，我盯住她的手，脑子里闪出“嫩如藕”的句子。两人的手握了没有，我记不清了，若干年后，妻子说，握了呢，你的手劲挺大的。但我记得就像触了电，蜂蜇似的缩进裤兜，火烧火燎的感觉。

成年后，由于母亲长期患病，家庭经济拮据，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用自家大妈的话说，拧麻绳的光景，怕把娃的婚事耽搁了。

18岁那年中秋节后的一个午后，邻村的表嫂喜滋滋地告诉母亲，她一把子的小妹有意和我处对象，母亲一向严肃的面容盛开成花，腿脚也利索多了，又是给表嫂倒红糖水，又是端出自家的花生、酒枣、柿饼倾心招待。表嫂乐呵呵说：“不用麻烦，听说他俩是同学，就没有繁文缛节了，晚上喝了汤就见面。”母亲高兴得泪珠掉落袄襟，眉头紧皱：“娃没置下像样的衣服，惹人家弹嫌。”表嫂狡黠一笑，说：“不怕你多心，有意安排在擦黑。”母亲悄然溜进还没收工的嫂子房间，提出两件衣物，往门口瞄瞄，像做贼似的说，“快，换上”。当时我真后悔不该把做小工挣的钱如数交给父亲，穿着哥结婚时的衣裤，装模作样地随表嫂去相亲。

我走进特意安排的房间，主动伸手潇洒地说：“很高兴和你第二次握手。”当年的黄毛丫头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莞尔一笑说：“挺幽默的。”趁递笔记本之机，她急速抽回了纤纤玉手。

婚后，我在乡政府上班，妻子侍奉老人、育儿、种地。她是全村第一个会使唤牛拉车送粪、犁耧耙耱的小媳妇。不足百斤的她，一手抱孩子，一手骑自行车，身后背着打药桶，一阵风地赶到田间为棉花除虫。妻子是个利索手，种了五亩小麦和十余亩棉花，粮仓丰盈，棉垛如山，还养猪喂鸡，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为了增加收入，我又改种大棚蔬菜，栽植芦笋、葡萄，妻子跟着我更是起早贪黑，一天泡在土地里，细白脸变成土泥人。冬季凌晨，我和她割完韭菜，装袋拖出大棚，她的手上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又青又紫，我心痛不已；星期天，我们在葡萄架下劳作，她骨节突出、手指粗短的手轻巧如燕，手背像老松树皮一样，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我阵阵心酸；假日我们一起铲芦笋，望着她双手失去水分，干瘪枯瘦，手背粗糙，指间和皮肉的缝隙里总有洗不尽的泥土，我泪流满面。

美好的生活是用辛勤的双手创造出来的。我调回城里工作后，她豪爽地拿出血汗钱，购买了儿子厂里的棚户区改造房。孩子们为生计奔波，妻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土地，进城照顾4个孙子。每天买菜做饭，洗洗涮涮，锅碗瓢盆，一天下来比干农活还累，但她整天乐呵呵地说，起码不晒太阳。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年迈多病的母亲接到城里，一起生活。因人多房少，妻子和孙子打地铺，我陪母亲睡在床上，母亲不肯。妻子说：“孩子们爱闹，睡在地板上安全。”母亲很不自在，嘟囔：“我把你们连累到多会？”妻子开导她：“有你看小的，我买菜、接送孩子上下学安心，你是帮我们呢。”母亲不再固执，但时常叹气。

母亲走完她八十年的人生，没有痛苦和遗憾，面容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人说婆媳是冤家，但每每提起母亲，妻子比我还激动，她时常用手背抹眼泪，孩子似的，也引得我泪水涟涟。

夜深人静，我放下书，不由端详妻的手，手背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层层褶皱仿佛条条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每一根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茧皮，整个手看起来真像树枝样的小耙子。我禁不住感叹，就是这双肉耙子，搂回了丰满的收成和富足的日子。看着，摸着，我的心情难以平静。

妻的手，记录了她为我们家庭的辛勤与付出，诠释着过去的沧桑，每一道皱纹都在讲述着生活变迁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