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运城日报时间:2025-03-04
王海林
前一段时间,在微信群里常常看到许多怀念舅舅、姥姥的文章,心里很酸楚了一阵儿。关掉手机的那一刻,我的姥姥就来到了我的眼前。这还得从那一张留存的老照片说起。
上世纪60年代的一个冬夜,我和妈妈在家。灯光下,妈妈伏在桌上为我做一件新棉衣,紫红色的花布上,妈妈正在絮着棉花,她的手絮着棉花,可眼泪不住地流,还轻轻地抽泣着。我呢?正在桌边玩着洋娃娃,听到妈妈的哭泣声,抬头看着妈妈,心里很害怕,就一下子扑进妈妈的怀里,抬头看着妈妈,眼睛在问:妈妈为什么哭呀?妈妈紧紧抱着我说:“琳,不怕,是你姨姨来信了,说你姥姥病了,已送回老家了!”那夜,妈妈告诉我,姥姥是妈妈的妈妈,姥爷是妈妈的爸爸,写信的姨姨是妈妈的妹妹,姨姨有两个孩子,都比你大,是你的表姐和表哥。略停了一下,妈妈又说:“妈妈还有个弟弟,你要叫舅舅,他现在还在上学,在北京钢铁学院上大学。”噢,从那以后,我知道老家有我们家很多亲人。
妈妈用手擦了一下泪水,又到脸盆里洗了个手,用毛巾擦干后,就拉开桌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我跪在椅子上,妈妈指着照片上的人逐个介绍给我认识:“坐在中间的是你姥爷,姥爷身边坐着的就是你姥姥,看!这个站在姥姥身边的就是你的姨姨。”看着高挑漂亮的姨姨,我不由得问妈妈:“是姨姨给咱们写的信吗?”妈妈说“是的”。她接着说:“这个是你姨父,这个站在姥爷旁边的就是你的舅舅。”妈妈介绍完后,我心里纳闷,怎么没有妈妈、爸爸和我呢?我也学妈妈的样子,在脸盆里洗了手,用毛巾把手擦得干干净净,又回到桌边,跪在椅子上,拿起照片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每一个人。
两位老人坐在照相馆里的两张太师椅里,姥爷身穿白色中式上衣、黑裤,一双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两只大手款款扶在椅子扶手上,端坐在椅子里,满满当当的,两眼平视前方,下巴微微收起,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透着慈祥与平和,那顶黑色礼帽透着他在张家口独一份的汇丰化工的商号,让我看到了一位了不起的商人。坐在姥爷身边的姥姥,娇小玲珑,衬得那把太师椅特别宽大,四边不挨着。姥姥那双闲不住的手,这会儿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腿上,白色的偏开扣上衣配一条黑色长裙,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正穿着一双姥爷为她订制的小脚皮鞋,在黑裙下露了出来,很是精致。姥姥那天头发打了发蜡,所以梳得很光滑,没有梳偏分而是中分,很直也不是很厚的头发在脑后梳了个低低的髻。看完姥姥的穿着,再看姥姥的脸。姥姥生着一张很标致的瓜子脸,明亮的大眼睛,高而挺的鼻梁透着秀气,跟我的妈妈挺像,漂亮的嘴唇抿着,好像又在说,我的男人总不在我身边,远在张家口,盼着他回趟家可真难,现在什么也不说了,这嘴真个儿是抿了个好看。
转眼到了第二年初夏,妈妈在新疆工作已有十个年头了,可以享受她的第一个探亲假了,妈妈要带我一起回老家了。那年我6岁,妈妈从托儿所接我回家,行李也准备好了,大包小包一大堆。从伊宁市到乌鲁木齐得坐三天汽车,爸爸说好了一辆拉货车捎我们,本来是早上就走的,可司机又说有事,早上是走不了,下午走,让我和妈妈在家等。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司机叔叔。这时候,院里的大娃娃们上学,从我家门口路过。郝克萍姐姐是混血儿,高高的鼻梁、大眼睛、薄而红的嘴角上扬着,金黄色的麻花辫一甩,看了看我:“咦?小琳怎么没去托儿所呀?”我说:“妈妈接我回来的,姐姐你上学去呀?我也去!”郝克萍姐姐眼睛笑得弯弯的把手一伸。我赶忙跑下台阶,就这样手牵手跟姐姐上学去了。
一会司机叔叔来了,妈妈满院子叫我,找我。那杨柳细腰扭的,一直扭到院子前面的商业局大楼里。一楼的百货公司和纺织品公司的叔叔阿姨们听说王经理的女儿不见了,都不上班了,楼上楼下找,出了大门又找到街上去了,还找到附近的食品商店里了。这时候,郝克萍姥姥从四楼提着水桶慢慢地下来了,她在四楼食品公司做清杂工,看见二楼和一楼人声嘈杂,不知是什么原因,发生了什么,好奇地睁大双眼,又很小心地问了一下从她身边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小柳阿姨。小柳阿姨是上海人,大声告诉她:“哟!不得了啦!王经理的小宁(孩)不见了呀!丢了呀!”郝克萍的姥姥正要再问什么时候不见的呀,小柳阿姨已窜下一楼,到大楼边上,骑了一辆自行车溜出了大门找人去了。郝克萍姥姥是苏联人,有一双大脚,穿一双红色的雨鞋,宽大的长裙下摆晃荡着,一件半大的蓝色围裙将她肥胖的腰揽着,她慢悠悠地走到坐立不安等在大门口的妈妈和叔叔阿姨的前边,说:“我在楼上擦玻璃时看到我的萍萍和你的女儿手拉手出了大门……”她汉语不是很流畅,连比带画的,但意思已表达到了。“啊?!”旁边的叔叔阿姨听到后又大笑着说:“那是丫头跟着郝克萍上学玩去了呀。咳,虚惊一场!急死人了!算了,算了吧!淑珍今天别走了,放学也到下午了,再找车吧……”郝克萍的姥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她那胖胖的大手擦了下额头,就慢慢转身去了。下午放学了,我又跟姐姐手牵手一起回来了。
一进门,妈妈高举鸡毛掸一顿屁股上乱抽,我疼得里屋跑外屋、外屋跑里屋,鸡毛满屋子乱飞。妈妈第一个42天的探亲假白白损失了一两天。
次日,我们出发,汽车、火车日夜兼程用了一周的时间,赶到了北京舅舅当时上学的钢铁学院。舅舅给我们安排在同学的宿舍借住一晚,我太累了,和妈妈美美地睡了一觉。“早饭吃什么呀?”妈妈给了舅舅许多钱,让他上街买些吃的。舅舅说:“这个钟点到街上也没得买,现在是困难时期……”妈妈就从大包里掏出一堆大馕,路途好多天,大馕又干又硬。舅舅同学一看这么多大馕高兴坏了,忙借来两个热水瓶,你一碗他一碗开水泡馕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堆大馕就吃完了,妈妈笑着跟舅舅说:“还是你姐夫说得对,没想到这么困难!”
我不高兴了,开水泡馕不好吃,嘟囔着我不吃。妈妈说:“在这个地方有吃的就不错了,还不好吃不好吃的?听话!”这时候有舅舅的同学往我手里塞了半包冬瓜腌制的糖,白里透着亮,很好看,吃了一根也不好吃。我问:“这是糖吗?”舅舅同学笑了。舅舅同学手上端着碗,大口吃着,嘴里连说:“今天吃的是这学期最饱的一顿饭。”
吃了饭,我们去了颐和园划船,还记着我在船上弯下身子用手玩水,妈妈很紧张,不让我淘气,还跟舅舅说我太调皮了。船儿慢慢摇着,我、妈妈和舅舅有说不完的话,远处波光粼粼,湖边的翠柳也轻轻地摇着摇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什么时候下的船,又是什么时候到的天安门金水桥边,总之,舅舅背了我一路。只听妈妈叫我:“琳!快醒来了,别睡了,来!照张相!快醒醒啦!”迷迷糊糊的我睁开了双眼,突然看见了天安门前的石狮子,“哇”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抱着舅舅的脖子不下来……当我们收到从遥远的北京寄来的照片时,爸爸说:“咱琳怎么噘嘴掉脸不高兴呀。”妈妈说:“琳见了石狮子吓哭了,死活不下来,好说歹说才勉强拍的。”照片里的我怯怯地站在舅舅和妈妈的中间,身体靠在妈妈腿上,照得丑死了,可那也是我和舅舅的第一张合影。
离开了石狮子,去了王府井大街,舅舅给我买了一支口琴,又到工艺品专柜买了一条丝帕,丝帕上淡紫色的丁香花开得正艳。舅舅拿起丝帕将口琴包好,连同那朵盛开的丁香花放进了盒子里,然后又放到我手里说:“小琳!你听好了,这支口琴只能你自己吹,不能让别的小朋友吹。还有,记住了,吹口琴之前一定要漱口,吹完了后就用这块丝帕包好了再放进盒子里。记着!这是舅舅送你的礼物。”我听得很认真,又点点头,高兴地蹦跳着。妈妈说:“给她买这些干啥,她太小弄不了这!”这时,口琴早已被我紧紧握在手心里,别人碰也不能碰!
过了近20年,上世纪80年代初,我旅行结婚去上海时,为舅舅的两个宝贝女儿选了两枚水晶胸针饰品,一枚是蝴蝶花,一枚是葡萄花,分别别在白色的刺绣手帕上。送给她们时,两个小表妹双手捧着礼物,不住地说:“二姐太漂亮了,在哪买的?”我告诉她们是在上海,再看她们的小眼神里满透着惊喜。灯光下,饰品闪烁着光芒,五光十色,很漂亮也很迷人,看着她们,想起了我手捧口琴时的小模样。
那次在北京逗留两天后,去了妈妈阔别十多年的娘家——山西祁县的三角村。
姥姥家是个干净整洁的四合院,正北房里,姥姥静静地躺在炕上,瘦弱的身体侧卧着,脸朝着明亮的窗户。妈妈大声叫着姥姥,姥姥用力睁开双眼,声音微弱地告诉妈妈:“大夫确诊她得的是肺结核,是传染病!”告诉妈妈不让我靠近,怕给孩子传染上,舅舅便把我抱下炕,让我站在了地下。妈妈紧紧握住姥姥的手,眼泪不住地流,一句话也说不成。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太小,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房子中间,我先环视了下姥姥炕上两个带着铜环的大木箱子,再到站在地上的大立柜,花花绿绿的装饰,古香古色,两把大椅子扶手也被擦出了木纹花色,手摸上去光滑得像缎子面儿似的;中间还有一张四方大桌,也被擦得照见人了,木雕的花纹条桌更是一尘不染。我又低头看看脚下的四方青砖,也被洗擦得乌黑发亮,能照见人似的。就连姥姥身边摆放的痰盂和装灰的瓦盆都擦得闪光发亮,那些老式家具散发出来的气息让我感到恐惧,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叫妈妈又不敢,只能放声大哭。刚嚎两嗓子,房门开了,舅舅和一个看护姥姥的婶婶进来了。婶婶见了妈妈,亮开嗓子大声叫着:“大姐!”妈妈应声着,同时又抱怨着姥姥身边怎么没人,留下姥姥一个人。婶婶忙说男人下地干活回来了,做饭去了。后来她们说的祁县方言,曲里拐弯的,我一句没听懂。
舅舅一份电报,姨姨一家快速赶到了祁县,我见到了我的姨父、姨姨、表姐、表哥,一家人相拥着坐在了一起。姥姥的精神好了许多,想靠被坐坐,妈妈赶紧将小炕桌挪到姥姥的左侧,让她胳膊能斜靠点,舒服点。姥姥跟妈妈轻声说着什么,妈妈像个翻译,把姥姥的意思转达给了我。妈妈说:“琳!姥姥想听你给她唱支歌!”我一听来劲了,连蹦带跳地把从幼儿园学来的歌儿唱了起来:“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听话要听党的话……”表演完了后,还不忘谢幕,鞠躬提着裙裙退场,跑得太快,一下碰到门上,摔倒了,但很快又爬了起来,小手一拍说“完了”,又做了个怪模样。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这时姥姥也露出了笑容,又点点头,算是赞扬吧。
我想我给姥姥唱歌了,把欢乐也带给大家了,该让我上炕了吧,我一蹦三跳来到炕沿,抬腿就要爬上炕时,还是被姨姨抱住放在地下。
1977年,爸爸妈妈离退休后,我们回到了山西。
那一年,姨姨的儿子、我的表弟结婚,我们一家去姨姨家,舅舅、妈妈和姨姨三人又聊起了家常。他们聊得很随意,也很温馨。舅舅坐在窗前缝纫机旁的椅子上,妈妈和姨姨则躺在双人床上,一个头朝西,一个头朝东,都斜靠在枕头上,中间放着一盘瓜子和一盘糖块,床头柜上两杯热茶。舅舅的茶水是放在缝纫机上的,床上的祁县话夹杂着缝纫机边上的普通话听着很是亲切。我爱听舅舅说话,舅舅说姥姥时总是称呼母亲怎么怎么地,说起姥爷时总是父亲怎么怎么地,姨姨说什么事时,如有舅舅直接说弟弟长弟弟短,听着他们聊天,心里不由得涌动着一股暖流。我还是爱听舅舅说话:“大姐您离开家没几年,父亲把我们带到了张家口,二姐夫在工厂做工,我上学……”姨姨这时起身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影集,打开指着那张和我家留存的一样的老照片说:“琳!你看姨照这张照片时正怀着你姐呢!”再仔细看,是呢,姨穿浅花旗袍,侧身站着,双手交叉放在略略显怀的肚子上。第一次看相片那会儿,我还小,没看出来。姨父浓眉大眼,大高个儿很帅气站在姨姨的身边;舅舅学生模样,很规矩地站在姥爷身旁。我抬起头问舅舅:“舅舅那时你多大?”舅舅说:“十五岁吧。”这时姨姨又告诉妈妈,她出嫁那天说好是花轿来接,从广民路要绕到蒙全路上,是张家口最繁华的街道,路线都规划好的,谁知临时改变,轿夫不知出什么状况了,来不全,最后是坐上了一辆姨父雇的黄包车接她到了新房。为这事,姨姨到现在提起来就和姨父抱怨不停……
听到这儿,我和表姐都笑了:“哈哈哈!都什么年代了,还想着坐花轿呢!”
如今我的父母亲,我的姨姨、姨父都远去了。
这张老照片就是我的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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