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双凌表

□衣名

你可能不相信，我生命里最深刻的记忆，是从一块手表开始的。

那时，在我的农村老家，既没有钟也没有表，白天以太阳树影定时，晚上以老母鸡回窝为准，压根就没有几点几分这一说。

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位北京的知识青年当老师，手腕上戴着个亮晶晶的铁镯子，我第一次知道那叫手表。当时心想，自己啥时候也能戴上块表呢。

可就在第二年，当兵的三叔探亲时，将他戴的表送给了父亲，说：“你现在是生产队队长，需要掌握个时间。”父亲却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惯了。”但还是很快从三叔手中接过表。虽说是块旧表，可在父亲眼里，那块表造型美观，比洋表还牛，实际上只是国产的无名氏。不过，走时还算准确，隔一周对一次，也不会有大误差，只是娇气得很，需天天上弦，像个娇小姐，一天不给它爱抚，它就板着面孔一动不动。父亲一忙，时不时忘了上弦，所以，也时不时受它的冷面。尽管这样，父亲仍十分珍爱，每天还是美滋滋地戴着，自戴上就没取下来过。每天早中晚，他总是郑重地抬起手腕看看表，然后像司令员一样下达命令：“到时间了，该出工了！”说罢，扛起锄头，雄赳赳地走在前面。

有时，父亲的表停了，别人提醒他，他就说：“慌什么，没到点儿，你们急啥。”大伙又干起来，他再看看表，不好意思地笑了……

每到听到收音机报时，父亲总是习惯地抬起手腕看看。

14岁那年，我初中毕业考入县城读高中，被选为班干部，经常值周，没有表极不方便。假期回家，我向父亲提出想买一块表。听我说完理由，干活儿的父亲看着我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那时乡下戴表的人还不多，买一块表得挣上半年工分。为送我读书，父亲已借了近100元的外债，加上母亲隔三岔五的药费和弟妹们的学杂费，操劳的父亲四十开外便现出了深深的额纹。想到这，话刚出口，我又懊悔不该向父亲提出这奢侈的要求，让他为难。

假期结束返回学校，收拾背包时才发现，在我的笔盒里放着父亲那块心爱的双凌表，表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送给你14岁的生日礼物。我把表捧在手心，我知道，这块表是三叔送给父亲的心爱之物。我仔细端详有些磨损的手表，表带缝隙间嵌满了汗泥，表面也划刮出道道浅细的痕印。我将表贴在耳旁，那清脆悦耳的嘀嗒声如父亲跳动的脉搏，温暖而沉稳，声声穿透我的心底。瞬间，我仿佛看到父亲摘手表时那恋恋不舍的情景，眼中顿时蓄满了感激的泪水……

后来我从母亲的话语中才知道，父亲没了表，一时有点六神无主，好似干什么都没了章法，下地劳动经常赶早，只好买了一个简易闹钟。他到公社开会或去县里办事，就把闹钟放在挎包里。小闹钟陪伴了父亲好些年，直到外出打工的哥哥在父亲50岁生日时送给他一块钻石表，闹钟才不再伴随父亲跋山涉水。

高考落榜后，我参军入伍，后转业到一家企业工作。一晃几十年过去，父亲给我的双凌表一直伴随着我。时间一长，表时走时停，除了上弦外，还得经常晃动，每次修表，修理师傅劝我将表带表面换换，我都婉言谢绝。

还记得那次探亲，朋友们讨论我这块表。那时，正是兴起手表热的时候，那块我戴了多年、父亲送的双凌表，忽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几个“哥们”一定要摘下来看看。

“你戴的是外国货吧？”

“花几百元买的？”

充满神秘感的提问和羡慕的眼神，使我明白，他们都看走了眼。我在北京当兵，又常在报刊、电台留名，在他们眼里是个名人，人了不得，表戴得还能差？所以，任我怎么解释，他们还是不相信。

当他们接过表一看，都风趣地说，你的表太高级了，是出土文物，要值大价钱……

结婚时，妻子特意选购了一对情侣表，但我只在婚礼上象征性地戴了戴，至今锁在抽屉里。妻子也许永远不会懂得这块老式旧表在我心中的分量。那发黑的污泥，那细密的划痕，嵌刻着父亲劳作的艰辛和深挚的爱意，丝丝缕缕渗入我感激的心怀。如今，虽然父亲离我而去，可他留下的这块表，使我永世珍藏，回味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