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 民

袁省梅

王快春扛着锄头从巷里走过时，羊凹岭的人都纳闷，老独天天去地里锄草、浇水，是他挣那份钱。巷里好多人出去打工，地又不舍得撂荒，就托付给老独，犁耧耙磨，春种秋收，都是老独的事。老独没有出去打工。老独说他喜欢上地里干活，眼宽，心畅，高兴了吼一嗓子蒲剧或者乱弹，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城里能？话是这么说的，可听的人就不这么听了。人们都认为老独老婆死了，他出去打工，谁来照顾他瘫在炕上的老娘？

那王快春为啥呢？她又不缺钱。

王快春离婚时，张建设给了她一大笔钱，还把羊凹岭的房子院子给了她。王快春不愿跟儿子女儿到城里去。房子院子是她眼看着盖起来的，她不舍得扔下，不舍得扔下的还有她一家四口的土地。

说起种地，王快春欢喜了。

王快春说她就是土命，上辈子是只鸡，就该在土里刨食。

话说得有意思，可是，谁相信呢？人们都说她放着福气不享受，穷命。

王快春听见了，嘻地笑了，不把这些闲话放在心上，该锄草时，她照常扛着锄头去了地里，该给地里施肥时，也一刻不耽搁地唤上老独开上三轮车帮她送粪。家里的四亩地，她从来不用一滴除草剂。老独看她辛苦，劝她，花不了几个钱。她说，闲着也是闲着，人闲了，只会心里长草嘴上长草，还不如去地里干干活，出一身汗，累了，就没力气生闲心了。老独听出了她心里的难过，就告诉她有啥活需要帮忙了，唤一声就好。老独说，反正我一天也不是家里就是地里。

是春上的一天，王快春去锄地。春天一到，地里的野草就疯了般长。去时天还好好的，蓝天红日的，刚锄到半地里，天突然变了，风来了，云也来了，一霎时，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雨点石子蛋般啪啪地砸了下来。她顶着筐子，抓了锄头就往村里跑，村口老独的院子门开着，她就跑了进去。

老独正在屋里摊煎饼。他老娘要吃。老独孝顺是出了名的，老娘要吃啥，他一时半刻也不等就做。老独看她一身的湿，叫她到屋里坐。

王快春不进去，说屋里闷，檐下凉快。

老独就把门帘子卷了起来，递她一个板凳，板凳上搭了条毛巾，叫她靠里坐，小心雨水溅着。她接过板凳，把毛巾抓在手上，看了眼老独。老独呢，也正好看她。她赶紧扭过脸，讪讪地看着雨说，春天就下这么大的雨，还打雷闪电，不多见。老独笑笑，说，可不是。

他俩一个屋里一个门边地聊了起来。聊的话呢，都是庄稼长了短了，春分过了，就是谷雨，该给麦地里施肥了，院子也该种南瓜栽茄子辣椒了。想起这天跟老独闲聊，王快春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她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正说着，王快春闻到一股糊味。老独把煎饼摊糊了。王快春就进了屋子，说，我来吧。其实呢，王快春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家务活，做饭，收拾家，她一样也不喜欢。她觉得没意思。她说，今天擦干净，明天又脏了。她也不喜欢打扮自己。年轻时就是，现在老了，又离婚了，穿红挂绿的给谁看呢？女儿给她买的化妆品、衣服，落满了尘，她也不动一下。女儿生她的气。女儿说你整天跟土打交道，不老也老了。跟土打交道就老了吗？她不相信。她说，你看地里的庄稼一季是一个样，今年收了，明年接着长。人能行？她知道女儿是嫌她不打扮，爸爸才不喜欢她，跟她离婚，可她偏不说这些。她喜欢说她的庄稼。

王快春摊的煎饼，油旺焦黄，香气四溢。老独给老娘送去一盘，也催王快春吃，说，我偷吃了老娘一张，真好吃。王快春呢，也没想到自己帮老独摊的煎饼能这么好。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做的饭好吃。前几天，孩子们回来看她，她也是摊煎饼，凉拌了小菜，还做了酸疙瘩汤。可孩子们都说不好吃，饭菜都端上桌了，要回城里吃饭去。他们叫她一起去。她不去，说晕。吃完了饭，她还要去地里锄草。她说，今年雨水多，草也多，得紧着锄。儿子就笑她是农民，说你比农民还农民。儿子眼里漾着笑，嘴下却狠叨叨的，咬牙切齿的，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呵呵笑着把儿子的话学给老独，说，比农民还农民的是啥呢？

老独说，比农民还农民的是真正的农民，是最最好的农民。

王快春回到家里，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想起老独说她是最最好的农民，噗嗤乐了。你也是最最好的农民。她抓起电话，想把这句话说给老独。电话在手里抓了好一会儿，也没拨出去。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