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像(组章)

杨自莹

老院

我试图凭着记忆对老院进行复原。

土门楼。有一根上架的椽是毛竹。两棵枣树,一棵是墩墩枣,碗口粗,树身笔直;一棵是蛤蟆枣。我确定是这个“呱呱叫”的名字,因为这种枣长大成形,像极了蛤蟆,不但有撅起的屁股,还点缀着一双蛤蟆似的眼睛。蛤蟆枣树的树身也是弯曲的,刚好适宜一个人斜躺。两棵树距离很近,身子躺在蛤蟆枣树上,脚可以蹬到墩墩枣树上。山墙下一棵甜石榴树,树下有一口红薯窖。

后院有一棵泡桐树,一抱粗,麻雀是一年四季的客。在后院靠墙根也是一棵墩墩枣树,离枣树不远,也有一口红薯窖。窖壁常常长出绿毛。

每一扇门前的台阶下,都有一块垫脚石,是门柱石,是从更远更老的老院拉来的。更老的院落遗留了更古老的支离破碎的传说,都在黄河的腹腔之内。

门是两扇木格门。推开门,惊动了墙上的祖先,我刚要叫出声来,却发现对某些称呼久已失声。

北房

北房就是坐北朝南的房屋。

一个院子一分为二。南院归伯父,北院归父亲。所以北房是父亲的大手笔。

北房是土房子,是用胡基盖上去的。

北房原是为爷爷奶奶建的,但不吃不喝的爷爷只在里面住了七天七夜,就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只记得爷爷躺在笸子上的时候,肚皮上还压着一块蓝色的湿砖。砖是老砖。后来,好像一夜之间,北房的里间就变成了牛的草料场。那一年,我应该八九岁吧。鸡时常在里面下蛋,老鼠干脆在里面安家,我躲在“草房子”里,支起筛子捉麻雀。

北房的外间,进门处,左手,南北向存着一口棺材,应该是奶奶的。印象中,棺材里面好像也放着一块胡基,好像还垫着一张发黄的烧纸。老辈人说,棺椁不能空。再往里面,东西向,还存着一个粮柜。粮柜的下面已经被老鼠啃咬了一个小洞。柜子上面放着几个牌位,居中,旁边放着几个肚子滚圆的瓦瓮,里面常常放着白色的薯粉。

后来杂物堆得越来越多。

我时常走进这房子,轻手轻脚的,和房脊上那一束漏光一样,就是一拭灰尘的厚薄……

四条狗

一条狗是白狗,齐膝高,常猫着腰在桌子底下蹭食。夏天的时候常常舔着人的脚,痒痒的。这条狗是爷爷养的。

一条狗是灰狗,齐腰高,扑上来能搭在一个高个子的肩上。饭量大,不挑食,烫麦皮能吃一盆,毛皮光滑。父亲实在养不起了,送给了堂哥。

一条狗是黑狗,德国黑背,很凶,但很有分寸,你一嚷嚷,它就不叫了。狗通人性。我结婚的时候,前两天把它拴在相隔一家的伯父家。婚后的第一天早上,二弟把狗牵了回来,它一见到我的爱人,就摇着尾巴,没有狂吠一声,好像它知道家里添了新人。这狗是二弟养的。

一条狗是黄狗,是只半大的狗。这只狗爱吓唬鸡。它也能帮母亲看家护院。后来就再没影了。四条狗的脾气,跟四个人的一模一样。

一面墙

一面墙本来是白色的,烟熏火燎的,成了浅黄色。

墙上钉着几幅相框。

最上面的是爷爷奶奶的遗像。爷爷戴着一顶瓜皮帽,留着胡须,浅笑着。奶奶稀疏而灰白的头发,往后梳得很规整,也浅笑着。一如他们在世时的从容。

下面是两幅大相框。边框黄色,里面贴着后辈们的照片。自上而下按辈分年龄排序。大伯、二伯、三伯,大姑、二姑、三姑,以及父亲母亲和堂伯堂叔、堂哥堂弟、表哥表弟等都能在照片里找到。一张张照片是一个个酸甜苦辣的故事,一张张照片又引出一串串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些在面对镜头的那一刻,都放下。

在这些照片中,有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他留着短分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也有母亲做姑娘时的样子:她留着很粗的辫子,头微微侧着。

我还发现了我,但那时的我差点认不出现在的我。

牛圈

紧挨着门楼的西边,是牛圈。

牛圈里先后养过三头牛。第一头牛是生产队分的,来的时候就老态龙钟了。第二年,牛就不行了。好像是夏天的时候,父亲请来了人,把牛杀了,炖了一大锅肉,我分了一小碗。第二头是腱子牛,皮毛光滑,高大有劲,干活一个顶俩,后来有人看上这头牛,买走了。第三头瘦小,要和三伯家的另一头牛搭伴犁地,常常不堪重负,累得皮毛湿透,像淋了雨一样。

牛圈里有牛的长舌头卷过草料刺啦刺啦的声音,不紧不慢,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牛反刍的时候依然是一副慢慢吞吞的样子,这时候,牛的嘴角常常挂着一线长长的口水。

我最怕的是牛眼。牛的眼睛里似乎总有一丝哀怨,牛的眼角似乎总是挂着一颗浊泪。

我的三伯外号就叫“牛眼”。

门楼

土门楼后来换成了砖门楼。

砖门楼的台阶上先是坐着奶奶。她顶着一个灰白的小小的发髻,穿着一身黑衣黑褂,一脸慈祥地坐着。那个本家的戴着眼镜的教书爷爷从她跟前走过的时候,叫一声“大嫂子”,她回一声。那个善剪纸花的三奶奶到门楼下陪她坐一会儿——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她扶着门板起来,小脚一颠一颠地回去了。

父亲在门洞下的竹床上乘凉,穿堂风一下子击垮了他的晚年。奶奶坐过的台阶他又暖上了。他也和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他有时会拄着台阶的砖沿,头伸到砖墙外,往巷道的两边瞧瞧……

人老了,就在一扇门之间。

榆树

前槐北榆。

榆钱落地,榆苗长出。

有两株榆苗不管不顾地长。一棵长在粪堆上,一颗长在薯窖旁。我以为父亲会迁怒于它们,“斩树除根”。在这之前,父亲曾栽了一园子的榆树,可是榆树长到手腕粗的时候,开始生虫。虫学着人钻木取火,火没钻出,树却是千疮百孔。那一年,刚好有安徽人游门走户,专做木椅。我就看着不大不小的榆树在安徽人手里变成了座椅。在这之前,我们坐的全是板凳。粗制滥造的榆木椅子对我们来说也算是奢侈品呢。

可是父亲却对它们视而不见,任其生长。这树长着长着就长高了,长粗了。也有虫钻出的木屑落到地下,一小团一小团的。我还捡起来摸过,绵绵的手感。

榆树越长越粗,长成材料了。那些虫还在榆树的躯干里。可是父亲却没能熬过身体里的那些虫。

粮柜上放着一溜儿的瓦瓮,黑色的。它们习惯于“囫囵吞豆”,也盛面粉、薯粉,都挺着滚圆的肚子。

瓮口刚好比一只碗大一圈。母亲在舀面的时候,我踮起脚尖,手刚好摸到瓮身,手指有时候就把瓮的肚皮弹得“瓮瓮”响。那时候,瓮很多时候都是空有一副皮囊。

也有水瓮,放在厨案边。底小口大,齐腰高,黑色或黄色。瓮沿挂着一个铁瓢,或者水面漂着一只葫芦瓢。水是从井房挑来的。父亲劲大,一只手抓住扁担的另一头,一只手抓住扁担的铁钩和桶提,就把一桶水倒入瓮中。夏天的时候,从地里摘的鲜黄瓜往瓮里一丢,马上就漂了起来,不用洗。

瓮在过年的时候清洗一次,之后总是水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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