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日

　　■李 力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只给他过过两次生日。

　　2008年夏天，父亲77周岁生日时，我在东北学习，父亲说距离太远，不要来回跑。我托朋友送回家一个蛋糕，想着等第二年一定要好好给他过寿。没曾想到的是，2008年的最后一天，父亲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75周岁那年，我们第一次给他过寿，此前提议过几次，父母亲坚决反对，只好作罢。

　　我没有坚持的原因，还有一个年少时就烙在心底里的记忆。小时候常去一个同学家玩儿，她爷爷身体很硬朗，有一年她在城里工作的姑姑非要回来给她爷爷过寿，没想到过完寿不久她爷爷就去世了。这件事情村里人议论了一阵子，在我心底里就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与担心，所以也不再坚持非要给父亲过寿。

　　父亲过了73周岁后，我们姊妹几个觉得可以考虑给他过寿了。那时候父亲似乎也进入了衰老期：腿脚不灵便了，走路时很缓慢；听力下降了不少，与他聊天，应答也明显慢半拍。2006年春节回家，再一次提议给他过寿，父亲还是坚决推辞，觉得我离得远，太费事。母亲不再持反对意见了，我们也没有再依着他，祝寿的事情才算是确定了下来。

　　父亲大我36岁，属羊。爷爷在世时，三代人三只羊，谓之三阳开泰，抵消了人们所说的属相宿命。也是在那年春节，我第一次弄清楚了父亲的生日。

　　父亲的生日在夏天。运城的夏天以高温著称，所以不能准备太多的美食。那一次千里奔波回到家，母亲已早早擀好了长寿面，下面时父亲还坚持要在灶台前烧火，说是我不熟悉灶膛的情况，但我知道他是怕我在火跟前热。

　　那一天，劳作了一辈子的父亲第一次做主角与儿孙们坐在一起，为自己的生命年轮庆贺时，竟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为父亲准备的蛋糕切好后，我递给他，他默默地吃。村里人不习惯洋派，我们没有为父亲唱生日歌。举杯时，外子说，祝您老健康长寿。父亲笑着点头。不善言谈的父亲，默默地吃着菜，看得出来，他很满足。

　　父亲与我们之间，很少用语言表达情感，许多的感受只在于举止之间。我照例没对父亲说过什么祝福的话，就只是默默地、默默地看着他。75周岁那年的父亲，清瘦但精神矍铄，我当时觉得，他是具备了长寿条件的，心里默默祝福他健康长寿，能多享几年清福。

　　在他的生命长河中，少小离家到西安熬相公（当学徒），青年时做银行职员，刚过而立之年奶奶就去世了。他是独子，爷爷独自在家乡，他很不放心。1962年，他带着母亲、哥哥，从西安回乡务农，伺候爷爷。

　　回乡后的日子异常艰辛，因为子女多，温饱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农闲时给黄河滩拉石头，冬天的时候下盐池拉芒硝……一切的苦活累活，父亲几乎都干过，就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吃饱而已。

　　也许是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从小，父亲就格外照顾我。从我记事起，一直是父亲为我洗头发，直到我小学毕业能自理为止。初中时为给我配一副合适的眼镜，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去运城，来回一百公里；我上康中后，父亲曾在秋天收获后骑自行车去看我，给我送去家里种的花生、柿子等，歇歇脚又往回返；我上大学前，他又坚持骑车子去几十里外的同学家，亲自约定赴校时间；我上班后，每一次回家父亲都非要亲自送我去路口等车……

　　屈指算来，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已经60岁了，可在我眼里，他一直坚持劳动，似乎从未觉得自己会老。

　　有两次，因为察觉到父亲的苍老，我忍不住哭泣：一次是我上康中时放假回来，吃饭时看见父亲的头发竟然全白了，禁不住就哭了起来。看到我突然流泪，父母直追问原因，我竟然就哭出了声。当父亲知道原因后竟然笑着说，这有啥，你看你这娃……

　　第二次是父亲70岁那年，我与父母提到，按照乡俗为他们准备寿衣的事。说着说着，就禁不住哭了起来。父亲劝我，这是规律，不要难受。

　　父亲也有两次为我流泪。一次是我上大学那年，他去车站送我，列车远去之后，他竟然在站台上哭了起来；另一次是我出嫁那年，他泪流满面地走在送亲的队伍里。那样的场景我从别人那里听说时，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父亲有一个习惯，长久保持着。这也许是他青年时城市生活的唯一印记，那就是读书看报、听新闻。农闲的时候，父亲会找来一些破旧的书报看，津津有味。我上学时的语文、地理、历史书，都是父亲阅读的内容。我举家迁往龙城那年，弟媳帮我收拾书架时，特意告诉我：“姐，这些不用的书不要卖，拿回家吧，咱爸爱看书。”我听了心头一热。

　　父亲的倔强、老实我记忆最深。因为老实，他曾经在队里当过多年的库房保管员，也确实做到了保管好队里的粮油、财产。母亲说他太老实，他不反驳但依然故我。因为倔强，他从不求人，为支撑这个家受了许多苦累。

　　迁移到龙城之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尽快把家收拾好，领着父母出来转转看看。那时候每一次提起，父亲总说，你们不容易，别着急。后来的后来再想起来，哪里还有后来呢！

　　说起来有些可笑，尽管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在我心里，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老去，更不能相信，有一天他真会辞世永远离开我们……

（编辑：张波）